太行山下,北伐的大军拔营回师。数日前,他们刚刚收复了瀛州、莫州,又克定了易州,正准备举兵东向进取幽州之际,周世宗却一夜病倒,不省人事,于是进取计划只得放弃,北伐之师功败垂成。此刻,士兵们士气低落,军将们忧心忡忡,这其中也包括了水陆都部署赵匡胤。他不时驻马回望,一顾再顾。在他的身后,是太行山的北麓,向着东北方向蜿蜒而去。以这条山麓为界,其西北至东南分布着燕云十六州。而十六州之北,则是契丹铁骑无法越过半步的长城。自然这些都在赵匡胤的视野之外,而他此刻极尽目力所望见的,是如兵气结成的阵云,弥漫在太行山上,终年不散。
二十二年前,燕云十六州被儿皇帝石敬唐拱手奉予契丹,自此北方藩篱尽撤,所以才演出了契丹兵南下中原,长驱无阻,陷汴京、灭后晋的一幕。然而契丹人很快发现,他们即使越过长城,翻过太行,却仍不能成为汉人之主。辽太宗耶律德光曾改服中原衣冠,想以此为入主中原的折衷之法。然而,中原军民之反抗仍然此起彼伏,数月后,辽太宗拔军返国,临行时他感慨地说:“我实不知中原人如此难制。”
辽人走后,中原又三改其号,曰汉,曰周,曰宋。然而,不曾改变的是契丹南侵的梦魇与收复燕云的素志。
公元960年十一月的一个傍晚,天上落起了雪,赵匡胤夜访赵普,二人席地而坐,围炉夜话。炽热的炭火旁,一位是受禅登基的大宋皇帝,一位是佐命辅翼的开国宰相,君臣二人一拍即合,定下了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一统战略。
之后的十五年间,宋太祖收荆湖,平后蜀,下南汉,灭南唐,然而太行北麓的幽云、燕山古堞的秋气他却一刻未忘于心。十五年间,他东收女真贡马,训练骑兵以俟契丹;西取荆蜀金帛,封之府库以备军需。同时太祖力崇节俭,竟至宫中上下人等所穿常衣补缀再三。有大臣谏之,太祖却说:“吾非吝啬,欲储财以备国用。待各库所蓄满三百万,吾将与辽人谈判,倘肯还我燕云,则以此酬之。不肯,则以此充作军饷,以力取之。”
公元975年的深冬,金陵城破。至此,西南强藩大镇次第被削平,中原一统的鸿图大具规模。惟剩北汉一隅,是为辽人之附庸。次年二月,群臣上书,请加尊号“一统太平”。太祖却并不喜欢这个虚名,他反问群臣:“燕晋尚未收复,可谓一统太平乎!”群臣不知所对,太祖却隐然感到,虽然他为了收复燕云蓄志十五年,而此刻,却是万事皆具,犹差一步。
他看到,东京汴梁虽有漕运之便,却暴露于四战之地,无法抵挡契丹铁骑。如迁都洛阳,甚至长安,方可依山据险,稳固根本,如此,则燕云可图。然而迁都之议无人响应,连太祖之弟赵匡义也叩首极谏曰“在德不在险”,于是太祖默然许久,似乎不再坚持,却怅然叹曰:“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尽矣!”
或许宋太祖放下迁都之议只是觉得时机未到;或许他打算先取北汉,再行定夺;亦或许他想先修运道,再议迁都。然而人有其志,天有其数,这一年的十一月,太祖暴崩,太宗继位。宋太宗无复其兄之雄才大略,虽有金帛如山,举精锐之兵,却在与辽人的对阵中,一败,再败,遂不复振。——远在天边的燕云十六州,如太行山上的兵气,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宋人对燕云两次用兵的惨败却使辽人不甘守成而更生觑觎之心。此时的大辽在辽圣宗与萧太后的治理下,国力臻于鼎盛,辽圣宗希望成为继辽太宗之后第二个卷土重来做中原之主的契丹人。不过,令辽人意外的是,虽然辽人的铁骑可以纵横中原,虽然宋人不再有太祖那样的智勇之君,但每当辽人想要再深入一步,就会觉得异常艰难。自公元979年至公元1004年,辽人先后九次大举南侵,结果无非得此失彼,终不能有根本之胜利。而最后一次澶州之役,曾经雄心勃勃的萧太后终于明白,她问鼎中原的梦想与宋人收复燕云的素志原来是同样的遥不可及。公元1004年,宋辽议和,定下澶渊之盟。
在长达二十六年的宋辽拉锯战中,西北的党项族异军突起。党项首领李继迁据守夏州,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他锐意建立一个西夏帝国,有朝一日问鼎中原。公元999年,辽人第七次南侵,与宋人接兵于裴村。倘若此时李继迁东进,宋人受辽夏夹击,势必危矣。然而此时党项军营中却传出消息,夜来天降陨石在李继迁的帐前,其上有字曰“天戒尔勿为中国患”。李继迁明白,天命不在自己,此时若加入宋辽的混战,殊非明智之举,于是他放弃中原,移兵西向,攻克灵州,更其名为西平府,以为都城,自此党项人打开了河西的大门,一个强大的西夏帝国渐具初形。四年后李继迁去世,临死前他告诫其子李德明不要对宋用兵,又要他上表宋朝皇帝以示和平之意,一表不听就再请,即使上表百次,只要没有结果,就上表不停。
在宋辽定立澶渊之盟的第三年,宋夏亦定盟议和。自此燕云的兵气渐渐淡去,而华夏的分野上出现了三足鼎立的格局。在北宋与辽、夏相峙的百余年间,虽然中原的烽烟且起且息,然而无论是契丹人、党项人,却无不仰慕华风而效仿之。
大辽国的萧太后,即是一位汉化的契丹人。她不仅于穿着之上崇好华仪,更于治国上极力汉化。她重用汉官,仿大宋实行科举,推行法制汉化。在她的治理下,辽国达到鼎盛。
大夏国的创建者元昊,借用汉字创立了西夏文字,又仿照唐都长安、宋都东京,建造大夏宫室。更借鉴宋朝的官制与服饰,在党项人的朝堂之上,官员们衣着紫绯,头戴幞头,持笏而立。而他的继承者夏毅宗,更令党项人改行汉礼,又向宋朝求取《九经》、《册府元龟》及朝贺仪制,后又恢复唐朝赐姓“李氏”。
想来,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态下的“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而当我们穿越历史的烽烟放眼望去,却看到超越国界、民族、领土与纷争之上的,竟是至为伟大的文明的运化——原来,这才是鸿图鼎分的崇高无上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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