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飞鸟”与“笼中人”,这是波斯大诗人伽亚谟《鲁拜集》中两个对比的意象,这首四行诗的上下两联带有鲜明的反讽色彩:
天地舞台山水轴,腾飞春鸟离枝头。
我从斗室出笼走,添翼乘风竞自由。
诗的上联,像莎士比亚一样把大自然和人世喻为一个大舞台,舞台上不断上演着万象竞自由的戏剧,山水风光,像一幅画轴一样,画中腾飞的春鸟成为自由的最自然最美好的象征。这两行诗,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就会令人想起墨西哥剧作家佐杜洛夫斯基(Jodorofsky)的一句名言:“在笼里出生的鸟,认为飞翔是一种病。”
但是,伽亚谟笔下用以自况的笼中人,并非笼里出生的鸟,并不把春鸟的飞翔视为一种病,而是视为一种值得摹仿效法的行为。因为,这位天性自由的诗人,他在斗室中类似于笼中鸟的生存状态,主要是因为他在书斋中求知求学,或作为一位苏菲(Sufi)诗僧类似于禅修的闭关。因此,他走出“鸟笼”的情形,正像华兹华斯在〈转向大自然〉一诗中所召唤的那样:“来吧,来吧!朋友们,快把书本扔掉;╱否则你将变成学究蠹虫。”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像伽亚谟一样,既饱读诗书,又钟情山水。当他走出斗室,聆听红雀和画眉鸟在林中啭鸣,觉得那甜美的歌声“给我一生带来更多的智慧的声音”,仿佛在启迪人类:“快融入天地的灵秀之气;╱大自然是你的良师益友。”在伽亚谟的想像中,他插上了飞鸟的双翼,飘逸自在。
诗人对崇高的仰慕
伽亚谟也像一个修习“人间佛教”的诗僧一样,“该闭关时便闭关,该出关时便出关”,因为他不但向佛向神,而且具有社会关怀。依照Shahriari的英文意译,末行的意思是:“每一个瞬间学会充分地参与”(learnt each moment to fully engage),隐含参与社会重大事件追求自由的意思。这种自由意识,在《鲁拜集》的别的诗歌中,表现得更为鲜明,而且往往和诗人的崇高意识结合在一起。
作为审美范畴的崇高,或作为伟岸的美的形态,在伽亚谟那里,往往是一种正气充盈的社会美,以大自然的壮美作为象征,例如下面这首诗的上联所表现的那样:
抵御时轮磨正气,登攀峰顶仰崇高。
在伽亚谟看来,人类的正气是不会被“时轮”或石磨般的“时间的暴政”完全磨灭的,义人善人的精神之旅可以抵达某种程度的崇高,但不可能抵达以大爱为核心的神的崇高:
峰顶崇高天独占,哲思求索到山腰。
迷魂难测神完美,今世太初云路遥。
这首诗表明,人类的哲学思考和诗歌想像以及“知行合一”的社会实践,登攀崇高时最多只能抵达壮美山峰的“半山腰”。上帝创世纪的鸿蒙太初,像希腊诗人所描述的那样,是人类与神和谐相处的黄金时代,然后每况愈下,沦为悲惨的黑铁时代,善良和公正的行为准则不复存在,人类处在谎言盛行的世俗权力统治之下。伽亚谟深刻地认识到,他所处的塞尔柱帝国时代,即土耳其人入主波斯推行政教合一的专制社会,与“太初”时代相隔十万八千里。
诗人对犬儒主义的针砭
尽管哲人和诗人仍然在追求美和崇高,但可怕的社会现象,不仅仅是专制者对自由意志的残酷打压,而且有犬儒主义者对正义和崇高的嘲笑:
愚顽无意寻神庙,自我膨脝霸气骄,
驴脚狮皮狼狗嘴,犬儒邪语笑崇高。
此处“膨脝”指腹部膨大貌,中译借来喻佛家所说的我执、我慢或自我膨胀。伽亚谟为此类“愚顽”勾勒漫画像,把他们描绘成狮皮包不住驴脚的蠢物,长着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依照《智慧之酒:伽亚谟的生平、诗歌和哲学》一书的作者艾明拉扎维(Aminrazavi)在观察,大多数当代伊朗人把伽亚谟视为一个直言不讳的“聪明的傻瓜”(rind),“一个精神上崇尚素朴、愤世嫉俗的嘲弄者(spiritual cynic),一个明智的诗人”。在这句引文中,值得注意的是,cynic一词,我是依照该词的原初意义来翻译的。至少在中文领域,该词译为“犬儒主义者”时,已经变化出一种与希腊文原义截然相反的意思,用来指那些嘲弄英雄、否定利他主义没有道德观念的人。伽亚谟绝不是这种意义上的“犬儒主义者”,因此,在上引鲁拜的翻译中,我采用了当代中文语境中的“犬儒”一词,用以针砭那些嘲弄英雄的小人。事实上,伽亚谟在一部代数学论著的导论中,批评了当时的嘲弄求真的科学家的犬儒主义倾向:
“当科学家得不到信任,只有极少的人能从事科学研究的时候,我们成了一个时代的牺牲品。我们的伪哲学家花费全部时间来混淆真假,除了自炫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们以少得可怜的学问来谋取最大利益。当他们看到一个真诚的人不懈地追求真理,看到一个人不说假话不装模作样时,他们就会嘲笑他,作践他。可是,我们在上帝那里寻找庇护!”
这段引文再次让我想起佐杜洛夫斯基的那句名言。在我们的时代,许多“腾飞鸟”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但是,弹弓箭矢并不能把自由鸟斩尽杀绝。我们时代的“笼中人”,既不是伽亚谟那样的书斋人或禅修者,也不是生在笼里的鸟,而是被专制体制强行关在笼中的不自由的囚徒,久而久之,他们麻痹了飞翔的翅膀,安于金丝笼中的喂养,养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他们不仅没有飞翔的能力和欲望,不理解“腾飞鸟”,而且把飞翔视为一种病,视为不识好歹,大逆不道,对梦想高飞的鸟加以挖苦嘲弄和作践。这样的“笼中人”,成了嘲弄英雄,亵渎崇高的犬儒主义者。
诗人的“神光内美”
我们时代的犬儒病,比伽亚谟的时代更为严重。或者说,这个时代离上帝的“太初”黄金时代更遥远了。效法“腾飞鸟”的伽亚谟表达了他坚定的追求自由和崇高的信念:“我们在上帝那里寻找庇护!”纵观《鲁拜集》的全部诗作,诗人心目中的上帝,实际上并非外在的人格神,而是相当于佛性的人的内在精神,或泛神论的充实天地(包括人体小宇宙)的“灵气”“正气”:
神光内美心湖里,血泪珠圆出浊潮。
依照佛教信念,佛性人皆有之,却可能被欲念和尘染完全遮蔽。珍珠,是《鲁拜集》中常见的一个精美意象。诗人以他的血泪锤炼出珠圆玉润的人品和诗品,虽然并非绝对完美,却饱含自由和崇高意识,在我们的时代,仍然闪烁着璀璨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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