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渡寒潭,潭不留影。回首来时路也大都是这样天南地北,无影无痕。然而有一段在当时以为是最为黑暗的日子,每每想起,都会在远去的记忆中激起一串绿如翡翠的涟漪,于此深夜一一收起。
那是在共匪的大狱,走进去的第一眼,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她明亮的双眸正望过来,带给我的是一丝诧异——就如同行於潜藏怖兽与毒刺的黑森林中却意外地遇见一朵白色的小花。她的眼睛干净而彻底,我以为曾几何时在明媚溪滨,绿柳荫下,几只白鹅间,应见到过这样一个小女孩,闪着这样的双眸,但确实又想不起发生过这样经历。后来知道她是个聋哑孩子,监室里的人都叫她“小哑”。
“小哑”只能用手语跟别人交流,幸好那里有两人居然都懂手语,可以代为翻译。她们说她是偷手机被判了一年,但她自己说她没有父母,跟奶奶生活。有天在捡垃圾时被一个没有穿制服的人抓了进来。我以前也曾听说有外地农民工无故被抓被打,所以也觉得确有可能。加上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说的是实话。
于我来说,小哑是有些奇异的。监室里有一位因炼法轮功而被街道的人送进来的白发阿婆。那阿婆很善心,一天偷偷地教小哑打坐。叫她闭目盘坐,什么也不要想。我在一旁也有些好奇,我怀疑小哑能否理解她的话。可过了几分钟,小哑突然睁开眼睛,有些异样的神情,她很兴奋地比划着告诉我们,在她很放松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温暖,好像有爸爸和妈妈陪在身边一样,而此时她的眼睛也格外明亮,像湖面上的波光。我不能体会到小哑的感受,但此后小哑每天都会在休息前坐上一会儿,嘴角浮着平静而幸福笑意。
很快我要被转走了。还好,这里除了一小部分给狱警充当打手的穷凶之徒外,其余的人也并不见得有多么的坏,最多是一些窃钩者。倒是当时有几个狱警看起来更有些可怕,像没有血肉的机器,阴冷的脸,阴冷的语气。
后来我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这里的环境要恶劣得多。关押的基本上都是中共眼中的大敌,其实就是一些在此恶世之中仍以良心与正义为重的老百姓。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后来成为忘年之交的阿姨。她行止悠然又时有孩子气。即使在一群人里,我也第一眼就能找到她。一次在玉米地做苦力,休息的时候,她却在玉米堆边很仔细的看着什么,突然若有所获的拿来一穗玉米给我。我接过一看,很有些特别。颗粒饱满得好像透明,有莹润的光泽如同匀开了一层油脂在上。大部分是均匀的深黄,很像曾经在藏饰店里见过的一块上好的蜜蜡。而中间却分散地杂着一些朱红色颗粒,在阳光下闪着若琥珀的光。而身边的她,就像一个孩子,只有孩子的童心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有这样的灵犀。她欣赏着她的收获,我欣赏着她,可是突然我又转而有些悲伤,因为她与这个环境形成的反差太刺眼,那样一个与世无争萧然如鹤的人,却被关在大狱里,这是个什么样的魔鬼之域啊。
还有一位特别的姐姐。她颇有天资,以至于我未见其人,已闻其名。与她的相识也很有机缘。一次她的一个本子很巧地传到了我的手里。我见上面写了一首诗,大概是对于一段曾经没能顶住中共压力的往事似有悔意。我思索片刻,给她回了一首在旁边,意思是希望她能多些勇气,最后写下了我的名字。此后我们有时候有机会远远看到彼此,都会相视一笑。后来她刑期已满。在回家的前一天,我们在一个很大礼堂,还是那样远远的相遇。她竟突然步若流星横穿礼堂向我走来。因为狱警规定不许有人跟我说话,接着听到有人在着慌大叫,让她快回去,不要乱来,并威胁的吼着再往前走明天就不让她回家了。可是我却感到她走过来时是带着一种莫大的气势逼面而来,那一分钟,谁也阻挡不了,就像风一样瞬间已站在了我的面前,并递到我手里一个本子。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完全是怔在那里,只听到她说“这个送你作个纪念。对不起,我做的不好。”说完,转身而去,消失在我早已泪雨滂沱的视线中。
另一位让我永远忘不了的是一位因为信基督被抓进去的小妹。她家里很穷,母亲早年去世。可能是因为这些,她看起来不是很活泼。狱警派她来平日里看着我。不过我们应该是有大缘分的,所以她说一见到我就很亲切。她不仅不会为难我,还经常帮我做些小事情。有一次她跟别人要了巧克力糖给我吃。在那里面这种东西是很珍稀的,只有家属来探监才偶尔会带进来。我对她说了谢谢,让她自己吃。当时她没说什么,可过了几分钟,她又回来了,很有些失望的对我说∶“我家很穷,但是我长这么大从没跟别人要过东西。我上次听你说喜欢吃这东西,我特意给你要的。”说着把那块快握化了的巧克力又捧到我的眼前。我知道我必须接受,于是我们一人一半,她很开心,而我是强忍着眼泪不要流下来。
再后来,就是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有些无所事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之后不久突然就病倒了。狱医的结论是我得了不治之症,且是晚期恶性。我倒不以为然,冥冥中似乎知道自己命不该绝。在最后不长的日子里她每天给我喂饭,扶我走路,守在我身边……回家以后我给她寄过几次钱,后来得知她一分也没有收到,都被狱警私分了。
想来自己还是很幸运的,生活在这样一个黑暗而绝望的社会,一路走来,竟然一满捧如翡翠般无价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