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雲平。
《全唐詩.卷126_070》
王維年輕時的作品
這首詩是王維年輕時擔任監察御史時寫的,監察御史品秩不高但許可權很廣,掌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獄訟、軍戎、祭祀、營作、太府出納等事宜,因此王維經常往來於長安及洛陽等地。筆者由王維的一些詩歌作品分析,王維因為職責的需要,曾在渭城(今陝西省咸陽市東北二十里)住過一段時間,那裏有一座很大的屯兵軍營,〈觀獵〉及著名的〈渭城曲〉都是在此地寫的。而王維任監察御史時還到過塞外,也是為了檢查軍容軍紀及軍營搜狩的情況。如王維著名的〈出塞〉曲,注釋云:「時為御史監察塞上作」。
從周朝至清朝,歷代朝廷都沿用搜狩(狩獵)之禮法,春獵為搜,冬獵為狩。《春秋穀梁傳.昭公八年》:「因搜狩以慣用武事,禮之大者也。」據《舊唐書.太宗下》記載:「(貞觀四年冬十月)辛丑,校獵於貴泉谷。甲辰,校獵於魚龍川,自射鹿,獻于大安宮。」這是記載唐太宗冬獵的事情。各地軍營則由將軍主持搜狩之事。狩獵的目的不是為了打到多少獵物,而是借此機會檢驗帶兵將軍的武藝及振奮軍威。《舊唐書.志第一》載:「搜狩之禮立,則軍旅振;享宴之禮立,則君臣篤。」但每年只限於孟春及孟冬這兩個月的幾次搜狩(一說一年以三次為度),其他時間不管是皇帝或各地軍營的將軍,依禮不允許狩獵。當皇帝的如果沉湎於狩獵之事,則會增加朝廷的開支及耽誤國事。
另外,古禮還規定,朝廷的正式狩獵,不能將獵場四面合圍,只能圍三面而網開一面,表示敬順上天有好生之德。《易經.比》:「九五,顯比,王用三驅。」其中的「三驅」即為此意。古時民間有以狩獵為生的,則不在此限。
戎渾,表現浩大的軍威
當時王維被分派到渭城檢查軍營冬獵的情況,這首詩所講述的也是此事。所以,〈觀獵〉一詩又被歸入《全唐詩》卷二十七的「雜曲歌辭」中,題目是「戎渾(浩大的軍威)」。也就是說,這首詩是配樂的歌詞,主要為了表現大唐開元盛世時期的軍威。因此,我們來看看王維是怎麼通過詩來表現的。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角弓,指用獸角裝飾的弓,用獸角還有一個目的是它能放大發箭時的響聲,也就是弓弦的聲音通過獸角放大後會傳出去很遠。後一句「將軍獵渭城」則把打獵的地點寫清楚了。清朝的詩評家沈德潛在評論此詩首聯時說:「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勁角弓鳴』……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說詩晬語》卷上)確實是這樣,在狂風呼嘯之時,突然傳出強勁的角弓響聲,可見這角弓的聲音真如青天霹靂一般,令人驚絕,膽小的人可能要嚇出一身冷汗:到底是在打仗呢?還是在打獵?作者緊接著就說了,將軍在渭城郊外打獵呢。
王維的這種寫作手法就是先聲奪人,人未至而聲先到。能在大風中傳出弓箭的鳴聲,可以想像這弓的強度有多威猛。這也說明了作者善於捕捉場景來表現自己所要表達的意境。什麼叫作「神來之筆」?這一句就是。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筆者先說明一下,在古代,朝廷正式的狩獵必須縱養鷹犬或鷹科類的動物「鵰」,如唐.崔顥〈古遊俠呈軍中諸將〉:「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腰間懸兩綬,轉眄生光輝。」唐.魏知古〈從獵渭川獻詩〉:「嘗聞夏太康,五弟訓禽荒。我後來冬狩,三驅盛禮張。順時鷹隼 (鷹和鵰)擊,講事武功揚。」唐.王昌齡〈觀獵〉:「角鷹 (頂有毛角)初下秋草稀,鐵驄拋鞚去如飛。」等。但也有例外的,如唐太宗即位之初,為了節省朝廷的開支,把宮中豢養的鷹犬放掉。《舊唐書.本紀第二》:「太宗乃縱禁苑所養鷹犬,並停諸方所進珍異,政尚簡肅,天下大悅。」
詩中「鷹眼」的意思是指鷹的眼光或目光。疾,銳利之意,如唐.和凝〈題鷹獵兔畫〉:「雖是丹青物,沈吟亦可傷。君誇鷹眼疾,我憫兔心忙。」另外一個含義是形容鷹飛的速度很快。因為入冬,草都枯萎了,這時候的獵物很難躲藏,獵鷹在天上飛的時候更顯得目光銳利,很快就能發現獵物。「雪盡馬蹄輕」是說剛開始打獵的地方有積雪,或者是剛開始打獵時天正下著雪;後來在追逐獵物的過程中,已經沒有積雪或雪已經停了,所以此時馬跑的速度更快了。
這一聯是很漂亮的「流水對」,出句講的是鷹在天上引路,對句說獵騎追蹤而至,顯示了將軍的志在必得之意。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新豐,縣名。秦朝時稱「驪邑」,是秦始皇為修皇陵的工匠居住而專門建造的一座城市。漢高祖七年重置,唐廢。原治所在今西安市臨潼區西北。當年漢高祖劉邦定都長安,其父親劉太公(太上皇)居長安宮中,思鄉心切,鬱鬱不樂。漢高祖出於孝心,敕令改建驪邑,依照故鄉豐邑街(今江蘇省豐縣)的格局一模一樣的重新建造。並把故鄉豐邑的居民全部遷來此地,更名為「新豐」。據說漢高祖的鄉親們遷來新豐時,士女老幼各知其室,從遷的犬羊雞鴨亦競識其家。太上皇居新豐,日與故人飲酒高會,心情愉快。
細柳,地名。在今陝西省咸陽市西南渭河北岸。有細柳倉,即漢朝周亞夫將軍屯軍處。據《漢書.周亞夫傳》記載,漢文帝時,匈奴入侵。帝令劉禮屯兵霸上,徐厲屯兵棘門,周亞夫屯兵細柳,以備胡。文帝親自勞軍,到霸上、棘門軍營時,皆直馳而入;至細柳營,因無軍令而不得入。於是令使者持節詔將軍,周亞夫將軍傳令開營門。既入,帝按轡徐行。至營,周亞夫以軍禮見,成禮而去。文帝感慨的稱讚周亞夫:「此真將軍矣!曩者(之前)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後人因以「棘門軍」形容軍紀渙散的軍隊;而軍營紀律嚴明者稱為「細柳營」。
新豐街市與細柳營兩地相距約80餘里。前面筆者說了,王維是在渭城觀獵,而不是在這兩個地方。因此,這一聯的寫作方法是採用虛實結合的方式。「忽過」與「還歸」是為了表達一個「快」字。也就是說剛剛還在新豐,沒多久就到了細柳。並不是真的跑到這兩個地方打獵,所以這是虛寫。那麼,實寫是什麼呢?還歸細柳營,是講打獵歸來回到了軍營。而這個軍營又是一座軍紀嚴明的「細柳營」。王維在寫詩時對辭彙的運用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成度,這一聯不僅又是對仗工整的流水對,而且虛實結合,在表達「快」字的同時又不忘了借「細柳營」的典故稱讚大唐的軍威軍紀。
(律詩)中聯以虛實對、流水對為上
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律詩﹞中聯以虛實對、流水對為上。」這一聯既是「虛實對」又是「流水對」。所謂的虛實對即筆者前面講的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實結合;這是律詩中很難寫的對仗聯句,但如果寫得好,這詩就別提有多優美了。又如杜甫〈琴台〉:「野花留寶靨(古代婦女貼於面部的花鈿),蔓草見羅裙。」這是杜甫在司馬相如的舊宅處寫的一首詩。因為野花中不可能還有卓文君的寶靨,蔓草中不可能還能看到卓文君的羅裙;所以這是虛寫。而實寫是用「寶靨」來形容野花,「羅裙」來形容蔓草,寫景的同時又有緬懷古人之意(或說仿佛又看到卓文君的身影)。
流水對,這是今體詩或對聯中很獨特的一種寫作方式。好的流水對不僅詞性對得工整,承接自然,而且如行雲流水般瀟灑飄逸;有時出句為因,而對句是果。或是出句在一個地方,對句緊接著到了另一個地方等等,如王維的這一句是通過騎馬來達到的。又如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這是通過乘船來達到的,真如流水一般,表達了杜甫當時欣喜若狂的心情。再如王之煥〈登鸛鵲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重樓。」這是因果關係的流水對。
「回看射雕處,千里暮雲平。」射雕,原意是比喻善射的人或弓馬嫺熟的人,因為能夠把雕都射下來的人一定是善射者。出自《史記.李將軍列傳》:「三人還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曰:『是必射雕者也。』」唐詩中也很常見,除了比喻「善射者」之外,還用來表示「打獵」。比如王維〈出塞〉:「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杜甫〈寄董卿嘉榮十韻〉:「落日思輕騎,高天憶射雕。」等等。
因此本詩中的「回看射雕處」大意是:回頭看看剛才打獵的地方。「千里」比喻遠處;「千里暮雲平」是說:遠處(原來打獵的地方)的晚霞已經快與地平線平齊了。換一句話說就是:打獵回來,到了營房門口,天已經快黑了。
神完氣足,不可移易
清.沈德潛又評曰:「王右丞『風勁角弓鳴』一篇,神完氣足,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絕頂,此律詩正體。」(《說詩晬語》卷上)此詩通過先聲奪人的氣勢起句;句法、章法、典故運用、動詞運用皆恰到好處,詩意之轉承自然,一氣呵成,不可移易。
筆者認為,此詩有很多地方我們可以在今後的詩詞創作中借鑒和學習。比如,我們要描寫一支軍樂隊的雄壯威猛氣勢時,可以借鑒王維這種「先聲奪人」的寫作技巧。而「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句子除了含有筆者在前面說的那些寫作技巧外,在對速度的描寫上也獨具一格。我們常用來形容速度快的辭彙也很多,不管怎麼形容,即使比喻如閃電那麼快,那也是人類這個空間的速度。可是王維用來比喻速度的快則是用變換時空的方法來表現。換一句話說,不受時空限制的速度才是最快的,這就是所謂的「神速」。剛才還在「新豐市」,眨眼間就「還歸細柳營」。而且這種形容又不能太誇張,這兩個地方和渭城都在咸陽的周圍。如果說從咸陽一下子到了成都這就不行。因為虛中必須有實,不然就收不回來了,也無法自圓其說了。所以說,王維在用詞上拿捏的恰到好處。
《舊唐書.王維傳》在評價王維的書法及繪畫作品時說:「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於造化;而創意經圖,即有所缺,如山水平遠,雲峰石色,絕跡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筆者認為,王維的一些詩歌作品也是這樣,只能用天賦靈機找不到一點雕琢的痕跡(天機絕跡)來形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