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洋狗來福被民兵打死了,可憐的戴敏以為土匪頭劉禮靖也死了,這個不幸的山村女人要不是身邊還有兩個崽,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的。戴敏思來想去,唯一能夠生存的辦法,就只有進城討飯一條路了!她帶著她的兩個崽離開鄉村那天,一路上她啥也不說。一陣不停歇地奔走,約莫兩個小時的功夫,這一行人就來到了她娘家的所在地——風景秀麗的花溪縣城了!
這時,天仿佛比往常更要亮堂三分。蜿蜒曲折的花溪河面上飄浮著縷縷霧氣,農舍裏的雞犬聲滲透進繚繞著霧氣的山間……漸漸的,天空廣闊了,道路亮堂了,稻田一片金黃,濃濃的稻香讓人心曠神怡。鳥兒啼叫開了,畫眉鳥抖動著黑白的翅膀,在山林中比試著歌喉……此時的天與地、地與人、人和物仿佛被宇宙緊密地融合為一體,在晨曦中享受著和諧與寧靜!這裏原本就是這麼平靜、祥和、安逸……自然界總是將最美的瞬間賦予了早行人。
就是這樣一個美麗而寧靜的早晨,戴敏不為清晨的美景而陶醉在迷人的花溪河畔,她已經淪落為乞丐,她必須為了她的兩個娃崽而流離失所,她就像所有失魂落魄無家可歸希望渺茫的母親那樣,只得緊緊地裹護著自己幼小的子女。她顧不上她的「臉面」,把自己也把她的娃崽,投入到了人類社會中最為低賤的乞討行列。
戴敏分明看得見她未出嫁時的那間閨房;能分辨出軲轆的水車聲是哪一家的水車;能嗅出她熟悉的那些茅屋裏飄蕩過來的米湯香氣;能聽出父親的清晨劇烈的咳嗽聲……她把頭埋得低低的,更是加快了步伐,她怕她的這副慘相被娘家的村裏人看見……急忙跳進河邊的羊腸小徑。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娘崽仨到達了離貴陽城門還有十幾里地的甘蔭塘。張勇看到了前方有人在賣豆漿油條就走不動了,戴敏這才停止了腳步,她把張勇拉到街邊,為他捏著腿肚……
張忠也累壞了,他想,這裏或許就是討飯的第一步吧?他想起了母親的臉面,想起自己是這個家的長子,支撐家的男人,他沒有徵求母親的同意,就從籃子裏拿出個粗瓷大碗。此時,他看了看母親,母親也驚異地睜大雙眼望著他。張忠沒有料理母親,當他欲走時,母親叫喚住他:
「老大,讓媽去。」
戴敏捧著粗瓷大碗向著小攤走去,向吃豆漿油條的陌生人伸出碗去……倆兄弟坐在大樹下,看著自己的母親好一陣,戴敏才討得半碗豆漿和幾小截油條回來,把要來的食物送到張勇嘴邊。張勇突然哭了起來:「媽媽先吃,媽媽先吃……」
戴敏卻說:「你們吃,你們吃,是媽媽……造孽你們了。」
這樣,為誰先吃這乞討來的第一口食物,一家三口人因推讓而相擁痛哭!
——那乞討的酸辛不用再贅述了!那受盡世人鄙夷的辛酸也不該在人的記憶中留存下來了。當嚴冬到來的時候,各地因土地改革而聚集到貴陽的乞丐簡直多如牛毛。為了解決這些人「吃」的問題,不少社會團體、學校、教會紛紛起來援助……與此同時,地方政府為了肅清匪特,也加快了清理流亡地主、流竄人口的步伐。政府的公告貼滿了大街小巷,強令所有遺留下來的兵匪前去自首;責令所有外出的地主家庭必須立即回到原地……
在一個飄著淩毛雨、屋簷的瓦片下伸出小冰柱的早上,趙家女人又來到了戴敏身邊。說胳膊扭不過大把腿,她已經想好了,還是準備回青岩古鎮去了。她在臨行前來約戴敏,說順路再收刮些油湯油水帶回鄉下去;說天氣越冷,這些東西放上十天半月也不會壞……說這年月不是地主家庭耍賴的時候,要戴敏和她一起回去。她又說,男人到了討飯的地步也不會規矩的,你的邋遢掩蓋不了你的年輕和漂亮,我只要不在你身邊,天一黑他們就會在你身邊摸摸擦擦的,就想沾你些便宜,你有意把臉抹得像塊黑鍋巴又有哪樣用?你這般的身段這般的臉面,莫說你只把臉弄黑,就是塗上一巴狗屎,他們也照樣來驚擾你……
趙家女人突然叫道:「蔫卵喲,我只顧吹殼子把正事都吹忘了。今天是洋人的平安夜,南京路的一個大富人家要做善事,從一大早起就架了幾口大鍋,在熬稀飯哩!」
張忠和張勇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戴敏卻說:「我才不去南京路上討飯哩。要去你去。我想……也跟你回寨子裏去。你都不敢要飯了,我更不敢。聽人謠傳……我們這樣的人不回去,被人抓送回去的,要被拖去開鬥爭會!」
趙家女人說:「被人開鬥爭會倒不怕。老娘怕的是他們又要我們清賠退租!你我都身無分文、毛乾水盡了,哪點還有錢搞清賠?」
戴敏顫抖了起來:「你經常回寨子裏去,寨子裏的事比我清楚。若是分文都退不起呢,咋辦?」
「咋辦?這就看李青山的了。你給他些便宜占,呵哄他好些,他說你分文沒有了你也就不賠了。若你又不給他些便宜占,又呵哄他不好,他說你有,你就是光起屁股喊天,你也要拿出錢來賠!」
戴敏被嚇得呆呆的望著趙家女人。趙家女人此時奇怪地問戴敏:
「你出來要飯都三四個月了,你大街不要小巷要,北城不要南門要,為些哪樣?」
戴敏說:「丟臉多哇。」
——戴敏死也不到北門的南京街上要飯,這事張忠和張勇最清楚。這條街上住著爹爹的叔伯兄弟張雲軒,不論是國民黨時期還是共產黨來了,他都紅極一時並且財氣沖天。他的妻子唐維綺,是貴州最富有的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玉骨冰膚、儀態萬千、雍容華貴,是世間上少有的美人。他們的獨生子張炎,同他的母親一般漂亮,那粉皮嫩肉、活潑可愛的小臉蛋,就是張忠張勇也很喜歡親近他、撫摸他……
從前,其實也是兩三年前的事。在張老太爺張繼濤還未謝世的時候,每年的大年初一,爹爹都會租來一部馬車。戴敏把打好的糍粑、二塊粑、黃粑……和車夫抬到車上。爹爹不許母親穿著布依族女人的服飾去給老太爺拜壽拜年……全家人在大年初一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趕著馬車,給老太爺拜年去了!
馬車夫從啟動車輪那陣,就在寨子裏一路地吆喝。清脆的皮鞭聲在清晨的薄霧中劈叭聲響;爹爹一路放著炮仗(鞭炮),那清脆的劈叭聲驚動了四村八寨,也驚醒了守年夜的村民……車夫會不失時機地喊道:
「給城裏的張老太爺拜壽拜年去囉!給城裏的張老……」
寨裏路邊的農家,這時會鑽出許多守年夜的大人和娃娃,他們朝著爹爹大喊:「張家老爺,恭喜發財,恭喜發財!恭喜……」
這時的爹爹會做出難得的慷慨。他會從馬車上向這些人家的娃娃撒下一些銀毫子,在恭維聲中呵呵大笑……
當馬車在臨近花溪道路上賓士的時候,這時才是戴敏一年中最為風光的時候!她撩開車頂蓋布,出現在馬車夫和她的男人身後,不顧那凜冽的寒風,美麗的臉頰因快樂興奮而異常的緋紅,她慫恿爹爹放更多的炮仗,扔更多的銀毫子……她在行駛的馬車中大聲地給外公外婆拜年,給親戚拜年,給鄉親們拜年!
進入貴陽城時,也只是約八點鐘。習慣守年夜的貴陽人,這時都還沉浸在節日溫馨的睡夢中。馬蹄在石塊鋪就的南京街上行走,顯得異常的清脆悅耳……爹爹是每年第一個到張家大院給老太爺拜壽拜年的人,他在母親和車夫忙著卸年貨的時候,自己忙著在大石獅上掛上幾大串電光炮。他一邊點燃炮仗,一邊要張忠和張勇隨著他、朝著緊閉的張家大朝門叫道:
「侄兒張雲長給老太爺拜年來囉!……」
「孫兒給老太爺拜年來囉!」
這時,母親也會朝著大門喊道:「侄兒媳婦給叔叔拜年來嘍!……」
一瞬間,從三十夜才清靜過來的南京路上,鞭炮又重新震響……與此同時,張家大院的大朝門一下子打開,四五個下人手執長竹竿,竹竿上盤蛇般地纏繞著那震耳欲聾的電光炮……霎時間,貴陽城大年初一的寧靜,就被爹爹的拜夀拜年點燃了,沸騰開了!
張家大院的門前一下子引來無數的大人和小孩,舞獅的不知啥時候來了;那舞龍的也不甘下風地隨著來了;他們在轟鳴的爆竹聲中舞動起來。人們爭先恐後地點燃炮仗,朝著舞獅人舞龍人的身上擲去,一時間這裏震耳欲聾、煙霧彌漫。
在這震耳欲聾的炮仗聲中,人們期盼的張老太爺出來了!他笑呵呵地抱著他的孫子——張家大院的獨根獨苗獨種張炎,將他稚嫩的臉頰貼在他的老臉上,一邊為他蒙著耳朵,又一邊抖動著他,要他不要害怕,快快看熱鬧……這時,爹爹會不失時機地帶頭大喊:
「給老太爺拜壽囉!給老太爺拜年囉!」
那些舞獅的舞龍的也一齊上前,邊舞邊喊:「給張老太爺拜壽!張老太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張老太爺高興得呵呵大笑。他從管家宋老先生手中,接過一個個大紅包,每一個紅包都讓可愛的弟弟張炎拿著,讓舞獅的、耍龍的在張炎弟弟眼前邊舞邊搶……當然,這時絕對不許人往張老太爺身上扔鞭炮的。張炎弟弟在老太爺手中,被舞獅人和耍龍人逗得咯咯大笑,那粉嫩的小手中的大紅包,也被他們奪去了一個又一個。看來,老太爺也只為了逗張炎笑笑,他一點也不吝嗇銀錢!
最後一次給老太爺拜壽拜年,是一九四八年的大年初一。在大門外的慶祝活動完了之後,他們隨著爹爹進入了大客廳中。
大客廳內坐滿了拜壽和拜年的商人和闊太太們。看見張老太爺抱著孫子坐下後,這些人都誇讚說張老先生真是個大福人,連出生都在大年初一這天出生。這麼大的中國,每年的大年初一每戶人家都在燃放煙花爆竹,這不是為張老先生拜年拜壽麼?
這偌大的大客廳內,靠壁兩邊各放著八張帶有茶几的雕龍刻鳳的紅木太師椅;中間放著四張八仙桌,每張八仙桌都配上八張精緻的靠椅;在正中的上方位置上,放著一把張老太爺坐的、更大的、更氣派的紅木雕龍太師椅。
老太爺讓張炎站在他身後,這張太師椅上掛著幾種時尚的玩具,開始時小張炎啥也不在意,只是專注地玩著玩具……看見老太爺剛剛坐定,爹爹就急不可待地拉著張忠張勇一齊上前跪下:
他道:「侄兒給叔叔拜壽拜年。祝叔叔壽比南山,福如東海!新年大吉大利!」
張忠接著道:「祝爺爺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張勇慌張了,他說:「爺爺壽……壽好,新年好!」
戴敏很少有機會見到這樣大的場面,她慌慌張張地說道:「侄兒媳婦給老人……願叔叔……壽南……壽南山,福……東海。」
來拜壽拜年的商人和太太們都哄堂大笑起來……
張雲長惡狠狠地對戴敏道:「憨包一個!是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真是個豬一樣笨的『苗子』!」
戴敏:「侄兒媳婦無知無識,請叔叔莫要見怪。」
拜壽拜年人又都笑了……戴敏正跪在地上說也不敢說,起也不敢起時,卻聽見張炎在爺爺身後說:
「爺爺,哥哥,兩個哥哥,我要和兩個哥哥玩。爺爺……哥哥,我要哥哥……」
老太爺急忙應道:「我的乖孫要哥哥,要和兩個哥哥玩哩!」他轉向張雲長:「大過年的,你說這些幹哪樣嘛?宋先生,快按老規矩,發紅包給他們!」
張炎還在指著張忠、張勇鬧著:「爺爺,哥哥,哥哥。我要哥哥!哥哥!」
戴敏這才站了起來,她伸出雙手:「張炎乖乖,讓伯媽抱你出去和兩個哥哥玩。」
張繼濤喊道:「王媽,你快過來。我的乖孫今天有兩個哥哥了,你要多注意照看他,別有一點閃失……」
王媽伸手接過張炎,招呼張忠、張勇隨她到後院去。這時,張繼濤對客人說:「我這一門,都是一脈單傳。我和哥哥雖是一父所生,但卻是兩個門戶。小時候呀,總想和哥哥一起玩,想和小貓、小狗玩玩,老人們又都怕被小貓小狗傷著了,說啥也不准和貓狗玩。那時呵,只要看見家裏來了一般大的小娃,就吵著要和娃娃一起玩。我的乖孫,想起來也怪可憐的……」
張炎不要王媽抱,他掙扎下地,一手拉著張忠,一手牽著張勇。滿足得燦爛地笑了起來……
張炎對所有人說道:「我有哥哥……兩個哥哥!」
這時,宋老先生給張雲長和戴敏每人五十塊大洋。又給張忠和張勇每人二十塊大洋。
張忠拍了拍兜裏嘩嘩響的大洋,張勇也拍了拍……
張炎也拍了拍衣兜,他叫道:「爺爺,我咋不響呢?我咋沒得大洋呢,爺爺?」
眾人笑得撐不起腰來,張繼濤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他說:「是呀,我的乖孫咋就沒有壓歲錢呢?宋先生,你說呢?」
張炎規規矩矩地站在宋先生面前,也拉開衣兜。
宋先生不但是張繼濤的同鄉老友,還是張家最信賴的大管家和張炎的私塾老師,在張家的地位很高。他這時有意顯露他師教有方。對張炎道:「慢忙,慢忙。這家裏你要啥都行,先得把我教你的『三字經』,好好的背給大家聽聽才行。」
張炎背誦道:「人之初、性本善……」他一心想著出去玩,求救地轉向張老太爺,叫喚了一聲「爺爺!」
張老太爺急忙出來為他解圍:「宋先生,今天是大年初一,你就免他這一次罷。」
客人們也都誇讚弟弟張炎,說他才三歲,就這般聰明,真了不得,了不得!有宋先生這般高人指教,長大必是國家棟樑……
宋先生這才笑吟吟地往張炎衣兜放了些銀洋,依然忘不了再教導一番:「有記性,有記性,往後還要好好背書背詩。今天大過年的,就不背下去了,你玩去吧。」
張繼濤看著張炎拉著張忠、張勇跨出門檻,又對眾賓客說:「這娃娃在這家裏天不怕、地不怕。天是王大,他是王二,偏偏就怕他的老師宋老先生,你們說怪也不怪?」
眾人都笑著點頭稱怪。
那天,多虧張炎弟弟嚷著要張忠張勇,他們才有幸第一次走進後園的大花園內。在大花園裏,有人給他們送來許多絢麗多彩的煙花,張忠和張勇盡情地燃放著,那沖天而起的煙花在空中閃爍著紅色的、紫色的、藍色的焰火,張炎弟弟帶著他特有的稚氣,在煙火的綻放中顯現出驚悸和歡樂……他那十分洋氣的打扮使他無比地可愛和鮮嫩,許多年輕的摩登時尚的闊小姐,都爭著去親他、去抱他……張忠也想親一口他,可是,任何時候王媽都在他身邊,緊緊地呵護著他……
正午,在張家大院裏享受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後,張炎就被王媽抱去午睡了。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張雲長,這才帶著他的家裏人,回到等候著他們的那輛租來的馬車邊。
他不待兩個崽坐穩,就把他的手伸到他們面前,張忠和張勇曉得這是老規矩,就乖乖的把衣兜裏的壓歲錢交給了爹爹。張雲長把四十塊大洋揣進棉襖的內包,又向戴敏也伸過手去。
戴敏緊按著褲兜,求饒地叫道:「當家的,可憐我們一下吧!這錢是娃娃們和我一年的衣服錢、鞋子錢、學費錢、書本錢、筆墨錢……」
張雲長不高興地吼著:「少給老子囉嗦!你除了攢錢,還有啥本事?」於是,他也就不要了。他付了馬車的租金,給他的兩個崽買了些煙花炮仗,每人只給了二角錢的壓歲錢……就打發戴敏和娃崽們回青岩去了。他自己就廝守在城裏,在張家大院內,在貴陽城的茶館、酒館、戲院、煙花巷中進進出出……
——張忠張勇當然明白母親不在北門要飯的原因,她死也不願在親戚和親人的眼前丟了她的臉面!
現在,趙媽提起北門的一個大富人家在賑災救貧,戴敏和她的兩個崽,這時也估諳是張家在搞慈善。趙媽說既然戴敏同意與她一起回農村去,那就不如在北門把稀飯吃飽了撐足了,再順路多討些油湯油水,這天寒地凍的,從貴陽到青岩約五十多里,不撐飽肚子,難呵!她沒有等戴敏答應,就拉著她出了化龍橋的橋洞。(明日續)
──摘自張宗銘系列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第九、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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