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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路線下,中國社會的苦難與血腥系列小說(六)

張宗銘小說:冷暖人間(下)

文/張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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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天上午,張炎悄悄地跑進了大花園。他突然發現只在短短的幾天裏,這裏池塘裏的金魚,園內的牡丹、芍藥、美人蕉……統統不知去向了!假山被人無情地推倒在荷花、金魚池內,就連旁邊的石凳和石桌也沒逃過厄運。它們東倒西歪地斜插在池內的泥塘中,鄙夷人們的玩世不恭,用那蒼白的顏色,歎息世道的炎涼。觀花亭上的青瓦被人揭去了一半,剛油漆不久的四根朱紅亭柱,在晨光下耀目生輝,成為園內最吸引人的景色了。張炎是吃完早餐,趁媽媽和王媽不注意時,獨自跑進花園裏來的,目睹眼前的一切,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當他依偎在朱紅大柱前驚訝時,楊老伯來了,他看到張炎呆呆的看著這殘敗的花園,他竟像個做錯事了的學生,立在他的面前,在準備接受訓話一樣。

上前天一大早張炎還進入過花園。張家花園有專門的花匠常年精心呵護,園內有觀花亭,荷花池,曲徑通幽,飄香四溢、花團錦簇、蒼翠茂密……可是今天,咋變樣了呢? 張炎知道這絕不是楊老伯幹的,這幾天他總和楊老伯在一起。過去,爸爸、媽媽、楊老伯都愛帶他在這裏捉迷藏;在草地上打滾;在花叢中逮蜜蜂和蝴蝶;在荷花池內釣魚;在觀花亭上練武……今天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為啥把這充滿蔥綠生命的花園毀了呢?

小小的張炎充滿困惑與疑問。難怪,這幾天媽媽同意讓楊老伯帶他出去看電影、看戲……在張炎的請求下,楊老伯還帶他、張忠、張勇到公共浴室的大池裏去洗澡!還有……昨天,媽媽破天荒地說星期天帶他到黔靈山去玩!以往的星期天,媽媽都與基督教教徒一起聽牧師傳教,做禮拜。媽媽還要在教堂裏彈奏風琴,和所有教徒一起,在悅耳莊嚴的伴奏中為上帝唱讚美詩!

還有,這些日子,張炎的私塾老師宋老先生也不來了。楊老伯說宋老先生成了新政權的大人物了,說他是幹共產黨的地下工作的,是個共產黨員!張炎仔細地想了好久也弄不明白,宋老太爺這樣的共產黨員,為啥在他家裏一待就待了十多年呢?為啥沒聽說他打過日本人、打過國民黨呢?蹲在別人家裏也能當個光榮的共產黨員?

不過,宋老太爺走了,走哪裏去了,張炎一點不想過問。他的離去使張炎好開心,他根本就不想在宋老太爺面前背《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背誦這些東西簡直是受罪。宋老太爺還強迫他練書法,端坐著握著毛筆……那更是受洋罪!張炎巴不得宋老太爺不再跨進張家大院,再也別拿著戒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這種人居然也是共產黨員,真滑稽!

看到花園這般的淒涼,張炎方才明白媽媽今天帶他去黔靈山玩,是不想留他在家裏,不想讓他看見花園被拆毀的情景。

楊老伯難堪地說:「炎炎,媽媽等著帶你去黔靈山玩哩! 」

「楊老伯……這花園……咋成……這樣了?」

楊老伯遲疑了一陣,反問張炎:「這……唉,炎炎,這年頭,有錢人好嗎?」

「有錢人不好,是剝削來的。」

楊老伯不禁笑了起來:「到底是個讀書人,明事理!那麼,你家有錢嗎?」

「媽媽說,錢是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留下來的。我們家沒有剝削過人,爸爸也沒有剝削過人。不過,班裏的同學說爸爸是國民黨,媽媽是資產階級。」

「合囉合囉。這年頭,是當窮人好呢,還是當有錢人好?」

「當窮人好!」

「合囉合囉。花園這種玩藝窮人家有沒有?」

「沒有。」

「我們把花園用土埋了,收拾收拾,種點蔥蒜、蘿蔔、白菜……我們不是同窮人一樣地過日子了嗎?」

張炎拍了拍腦袋:「真是,我咋沒有這樣想呢!楊老伯,你是我的老夥計,我家真的沒有花園,我們就是窮人了嗎?」

楊老伯忙說:「這得一步、一步來。」

張炎道:「真是這樣的話,寧肯沒有花園沒有荷花池!」張炎說歸說,可是,當他的目光又轉向淒涼的張家花園時,他又無比地眷戀,又不忍心割捨掉眼前的一切!今後,他的樂園在哪裏呢?躲貓貓往哪裏藏呢?這院子裏還會飛來水鳥、蜻蜓、蝴蝶、蜜蜂、螢火蟲……?

張炎察覺楊老伯的目光在閃爍;他感覺到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摸到了這隻如嫩藕般圓潤的軟綿綿的手——這是媽媽的手。他感覺得出楊老伯向媽媽點頭時滲出的崇敬。

唐維綺撫摸著兒子的頭,臉上流下了一股悲涼的淚水。是呵,這個花園,差不多就是為她而修的,這裏假山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簇花卉;每一張石凳石桌;每一根亭柱……都是按她的心願完成的。這裏是她排憂解愁清心養性、在冥冥之中與上帝對話的地方。沒有了花園,她對上帝的傾訴能那麼純淨那麼裸露那麼無拘無束嗎?只是這個花園太招人現眼了,是資產階級的象徵,剝削的象徵……

眼下,隔三岔五就有一批批的惡霸地主、舊軍官、匪首、特務、幫會頭目、保長、甲長、反革命、壞分子……被送上刑場!你能說共產黨對這些人尚能這樣,對反動官僚和資產階級就寬大為懷?不能說地主對農民的剝削就罪不可赦,而資產階級就與共產黨是一家人了吧?為此,唐維綺不得不請求主的幫助。她祈禱道:呵,無處不在的主呵!假如現在我能用錢買安寧的話,我願意傾其所有;假若允許的話,我寧可用十倍的代價留下這個花園!

唐維綺明白,教堂關閉了,她信奉的主基督似乎已經離她而去。一種由遠而近的災難似乎即將降臨在唐維綺的頭上,降臨在她的家庭裏。她在丈夫張雲軒的勸說下,決心將這個花園忍痛拆毀了。

唐維綺帶著張炎從花園回到大院時,院內站著幾個泥水工人,張雲軒正在向他們交待事情……看見張炎從臺階上走下來,他停住了講話,用探視的目光看著兒子和夫人。

張炎傷心地跑過去,緊緊地抱著爹爹的腿,臉貼在他輕柔的絲綿褲上:「爹爹,花園沒有逗你惹你,你為哪樣將它毀了?」

爹爹摟著他那嬌嫩的小臉說:「花園沒有逗我惹我,我的炎炎長大了,你終要變成男子漢。你不是很喜歡踢球嗎?我是要將花園變成個足球場。這……讓你、張忠、張勇在家裏踢足球,你不高興?」

「真是這樣?」

「真的。」

「那好,我帶我喜歡的小朋友們來踢球,你們不能不准呵?媽,你得給我買個大皮球,好嗎?」

唐維綺平素最怕張炎和外面的孩子踢球,她怕幼小的張炎被人傷著,她就這麼一個獨苗呵!現在,新中國解放都一年多了,富人不是被尊崇的人家了,何不如讓張炎適應現在的社會環境、現在的生活方式呢?

「行,媽媽答應你,你得保證好好讀書才行。」

「好。那今天答應帶我去黔靈山玩的,還去嗎?」

「當然去。反正媽媽不去做禮拜了。」

「為什麼?」

「教堂裏不准集體禱告了。」

「沒有牧師就不能做禱告了嗎?就不能哈利路亞讚美耶穌,就不能懺悔了嗎?」

爸爸與楊老伯呵呵大笑起來,媽媽嚴肅地望了望他倆,又對張炎耐心地說道:「眼下,媽媽只能在自己家裏對主禱告了……但你要記住,只要你心裏啥時候都有主,都對主保持著虔誠,主是不會責怪你的。「媽媽面對爸爸,又道:「我愛我主耶穌,不會有錯吧?」

爸爸急忙收住了笑,和氣地對媽媽道:「看你,你想到那裏去了!儘管我不信基督教,但是,耶穌的獻生精神是我最敬佩的。這世上的皇帝,當今的領袖和總統,都能像耶穌那樣,那這個世界可就真的太平了。」

楊老伯也道:「是這樣,是這樣。我是個老粗,弟妹崇敬的上帝,用不著人成天地給他燒香磕頭,怪乾淨也怪輕鬆的,這種菩薩才是真菩薩……」

楊老伯的一席話,把媽媽和泥水工人都逗笑起來……這時,看門人走進大院來,說派出所的同志來核查戶口了。張炎見楊老伯拉著爸爸穿過客廳,向後邊的小廳去了,又陪著媽媽把兩個派出所的同志請進了大客廳,這時,他覺得去黔靈山當然不能少了張忠和張勇,就扭頭繞過廂房,向後院跑去。

張家大院後院的三間偏房,緊貼著二層洋樓的後客廳。戴敏和她的兩個娃崽,就住這三間磚木房裏。後院空地的靠牆處,有著二棵銀杏樹、三棵梧桐樹和一棵桑樹,這六棵大樹圍繞著後牆院,像張開的大傘,將後院緊緊地罩住。後院裏有三張石桌和六條石凳,是全家人下棋乘涼的好去處。後院的正中央是爸爸的小會客室,它必須通過大院和中院的會客室,才能進入這裏。

爸爸的小會客室的兩扇雕刻著花卉的花格木門平常是緊關著的,裏面放著一張紅木的八仙桌和八張太師椅,每兩張雕龍刻花的太師椅中間是一張方形的雙層茶几,茶几上面擺著精緻的青花瓷器;正面的板壁上掛著一幅牧牛圖,一個放牛娃橫坐在水牛背上吹著笛子;那粗壯的水牛看上去神氣十足,兩隻牛眼活靈活現地瞪著人看;那栩栩如生的牛角、粗壯的牛腿和一根根如絲般的牛毛,都散發著沖天的牛氣……張炎總愛看這幅畫,有時竟會看得發呆。在牧牛圖的兩邊,是兩條直幅。這兩條直幅上遒勁大字的墨蹟已經淡薄;大約因年代久遠的緣故,紙也早己發黃、發朽、斑駁脫離……儘管如此,每逢春天和秋天,爸爸還找來一些高明的能工巧匠,在這老朽得不能再朽的兩條直幅上小心地修修補補……那小心的呵護,你在一邊用手摸摸也不准!這樣的破爛玩藝究竟還有什麼用處,這常常令張炎大倒胃口。可是,爸爸倒十分看重這兩條直幅大字。張炎不願意花心思去記那上面寫的什麼,他從心裏反對爸爸對這玩藝的偏愛!

張炎跑進後院,院子裏只有兩個女傭在晾曬被褥,也沒見張忠、張勇的影子,於是,便徑直跑進他們的房間。堂屋裏沒人,張忠、張勇的房間裏也沒人,張炎只得進了伯媽的臥室。臥室內朝著花園的木窗沒有打開,張炎踩地板的響聲剛停下來,便聽見了爸爸與楊老伯在小客廳裏依稀的談話聲……身邊的五抽桌底下發出響聲,張炎彎下腰一看,正與戴敏伸出的頭碰到了一塊。一個指頭大小的光亮,從爸爸的小客廳裏泄入這漆黑的抽屜下!張炎心中一喜:哈,這裏可以偷看到小客廳的動靜,這可是同張忠、張勇哥哥躲貓貓時的好去處呀!他剛叫出聲:「伯……」

戴敏慌忙從抽桌下鑽出,急忙捂著張炎的嘴,她壓低聲音說:「乖兒,你不是喜歡躲貓貓嗎?伯媽在這裏躲你玩,被你找到了。」

張炎笑了,卻被戴敏急忙拉到堂屋裏,抱他坐在膝蓋上,問他:「你這樣早跑來這裏幹啥?找哥哥們玩嗎?」

張炎道:「媽媽說帶我去玩黔靈山。我想要哥哥們一起去……才好玩些。」

戴敏拍著張炎的臉頰:「乖兒,啥時候都不能忘記哥哥他們呀!像你爺爺對大伯伯那樣。好嗎?看,張忠、張勇在大花園門口讀書哩,快去吧。」

張炎跳下戴敏的膝蓋,剛巧張忠和張勇這時回到了屋裏。三個娃娃正在為今天去黔靈山遊玩而歡喜,這時,王媽急匆匆地進了後院,老遠便大聲武氣地咋呼:「戴敏!戴敏!派出所的人叫你們一家子,快到大院裏去!快哇!」

戴敏從堂屋裏出來,她不高興地瞪著王媽:「火燒火燎的喳些哪樣?是不是又出人命啦!」

王媽是張炎的奶媽。在這大院裏,除了兩個主人外,她可是橫來橫擋,豎來豎接的人物。見戴敏出言不遜,也將臉一變,翻著眼皮:「人命到沒有出,只是派出所的人來了,你的去留還不一定哪!小炎,啥時候跑到這裏來的,快跟我走!」

戴敏聽到這裏,頓時嚇得雙腿一軟,癱軟在地上。她靠向門上,那門向裏轉去,她又跌臥在門檻上。王媽見狀就心軟了,急忙上前扯住她:

「這時候可不是你癱倒的時候。你人還沒見到,事情都沒得搞清楚,就怕得癱軟下去……這天底下還有說得清楚的事情?你爬也得爬去……這關係到你和兩個娃娃的戶口問題。倘若你們的戶口定在姑爺、少奶奶的家裏,你和兩個娃娃也用不著受那些罪,吃那麼多的苦了……快些起來吧,我的姑奶奶呀!」

戴敏噙著眼淚被王媽扯著起身來,她內疚地望著王媽,說:「實在對不起,王媽。我那死鬼拿去開公審大會被活活打死的那天,報信人就這樣驚喳喳地喊。從那陣起,我只要聽到這種聲音,聽見農會、解放軍、公安民警、派出所的……我就啥力氣也沒有了。」

此時,張勇緊緊地抱著媽媽,他哭了起來,求著媽媽:「媽媽……媽媽……你莫……莫去……莫去!」

已經是十二歲了的張忠,這時也緊抿著嘴唇,他要是不緊抿著嘴唇,他的嘴皮就會因為害怕而劇烈地跳動起來!張炎看到這一家人可憐的樣子,就想哭,想著、想著就真的哭了起來……王媽急忙抱住哭泣的張炎,罵著張勇:「你這個不懂事的東西,你哭些哪樣?嚎些哪樣?哭喪呀!」

戴敏隨著放聲哭出聲來,她緊抱著張勇:「王媽,這娃娃受盡了驚嚇,他的膽早就被嚇飛了!呵……王媽,好多你沒見過的慘事,這兩個娃娃也見了!勇兒的三魂七魄,回家來呵,回家來呵,回來呵……」

王媽道:「我要是你……就留些力氣,趕快去見派出所的同志。是走是留……就全在你了。」

戴敏這才定了定神,下意識地擦幹了淚水。她回到室內,換了一身的粗布衣褲,還換上一雙粗布布鞋……左手支撐在張忠瘦削的肩頭上,右手摟著張勇的肩頭,這才跟在王媽身後,向前大院走去。

--摘自張宗銘系列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第十、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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