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住家院內就有六株木棉,約50以上年輪,木棉樹幹古拙挺拔,高可達數丈,樹姿巍峨,直插雲霄。木棉花大而美,每年早春,正值開花時節,推窗望去,古褐色的枝幹上,一樹樹鮮豔的花朵,在金色的陽光下,宛似騰飛的火鳳凰,十分壯觀。木棉花的花期一般在早春正二、三月,花期達一月左右,花開六瓣,有紅黃兩色,一種是大紅、猩花;一種是黃裏透紅,豔麗奪目。因花瓣厚實,花朵下落時在空中不斷旋轉,出現了「東風亂剪猩紅絨,半天飛落人爭接」的場面,煞是好看。春日有暇,我和家人常在樹下欣賞木棉落花,真是浮生一大樂事。
牛年的迎春花市臨近,偶有機緣,參與《千年花事》(暫定名)一書的編撰,對木棉這一花城的古樹名花又有了更深,更詳盡的瞭解。
翻閱木棉的歷史,就像翻閱這座城市的歷史,悠久而厚重。廣州這座千年商都有關花的記載淵源太深,故事太多。廣州冠以花城之美名,名符其實,且理由甚多:一是有著風調雨順、四季如春的地利天時。據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載:「按其城周十里,初尉佗築。」,「城池雖然狹小,但山川形勝、肥沃富饒,最適宜於百花的繁殖與滋生。」廣州地處南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光能和雨量充足,土壤濕潤,長夏暖冬,四季草水常綠、花卉常開;二是千百年來廣州人種花、愛花、賞花和贈花的習慣漸漸自然成俗,世代相傳。五代南漢時,建都於廣州,花事興盛,尤其是素馨花的故事動人淒美。西漢時期,陸賈出使南越國時,就發現嶺南人愛種花、插花、戴花,屋前屋後,廳堂房內也都擺滿了花,便讚譽這裏都是「彩縷穿花」的人。漢時南粵,海上絲綢之路貿易的興起,海外各種花卉不斷引入,名花品種愈來愈豐,花卉愈種愈美,唐代廣州的花卉已聞名全國。著名詩人孟郊曾描繪廣州冬季仍然處處有花草的奇景:「海花蠻草延冬有,行處無家不滿園。」經過近二千年來的建樹,幾百代羊城育花人傾注大量心血和智慧,廣州已是名花傾城,芳香四溢,那麼這花城的美名就自然而然的冠予在這溫潤而美麗的南國之上了。
花城的古樹名花,木棉應是群芳之主。按文獻記載,廣州栽種木棉已經有二千多年的歷史。
宋代鄭熊《番禺雜記》有記載:「木樹高二三丈,切類桐木,二三月花既謝,芯為綿。彼人織之為毯,潔白如雪,溫暖無比。」
明末清初著名學者、詩人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木語.木棉〉篇中描述最為詳盡:「木棉,其種自海外來,高數十尺,喜溫惡寒,莫能過嶺北。……望之如億萬華燈,燒空盡赤。……子大如檳榔,五六月熟,角裂,中有綿飛空如雪。然脆不堅韌,可絮而不可織,絮如褥以蔽膝,佳於江淮蘆花。或以為布,曰絏,亦曰毛布,可以禦雨,北人多尚之。……綿中有子如梧子,隨綿漂泊,著地又複成樹。樹易生,倒插亦活,枝長每至偃地,人可手攀,故曰攀枝。……南海祠前,有十餘株最古,歲二月,祝融生朝,是花盛發。觀者至數千人,光氣熊熊,映顏面如赭。花時無葉,葉在花落之後,葉必七,如單葉茶。未葉時,真如十丈珊瑚,尉佗所謂烽火樹也。予詩:
十丈珊瑚是木棉,花開紅比朝霞鮮。
天南樹樹皆烽火,不及攀枝花可憐。
南海祠前十餘樹,祝融旌節花中駐。
燭龍銜出似金盤,火鳳巢來成絳羽。
收香一一立華須,吐綬紛紛飲花乳。
參天古幹爭盤如,花時無葉何粉葩。
白綴枝枝蝴蝶繭,紅燒朵朵芙蓉砂。
受命炎洲麗無匹,太陽烈氣成嘉實。
扶桑久已摧為薪,獨有此花擎日出。」
居老先生對木棉的闡述,從花的形狀到花的用途,還有對花的吟歎真可謂詳盡之極。居先生認為木棉稱為烽火樹是出自南越王趙佗。依據便是漢代《西京雜記》中的記載:「上林苑積草池中有珊瑚樹,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條,是南越王趙佗所獻,號為烽火樹,至夜,光景常欲然」但是,就從這一段文字來考證,存有置疑。其一,木棉是一種亞熱帶生長的喬木,對地域、氣候非常挑剔,屈先生也說「喜溫惡寒,莫能過嶺北」。要移栽漢宮(長安)因冬季寒凍,幾乎難以存活;其二木棉在南粵是極普通的樹木,並不珍奇,當以奇木進貢朝廷,好似不大可能;其三,在《西京雜記》中記述的這段文字,說是珊瑚樹放置在積草池中(木棉不可能放置水池裏),形狀描述「一本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條」,明明講的是珊瑚的外形,紅色珊瑚樹的確酷似烽火狀。晉人苗昌言對珊瑚有過記載。他在《三輔皇圖》中記錄:「(漢)積翠池中有珊瑚,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三條,云是越王趙佗所獻,號烽火樹。」他同樣也是引用漢《西京雜記》,但他指明:南海諸島的珊瑚在古代是貴重的觀賞品,珊瑚樹,才是漢朝南越王趙佗獻貢的「烽火樹」。而現在有學者總是喜用屈大均的說法,以為木棉是貢品「烽火樹」,一直以訛傳訛的沿襲下來。不管是學者崇拜也好,或不加思索人云亦云也罷,而木棉的氣勢之美是不容置疑的,我在這裏不過是過於認真,同古人較較勁而已。
據說木棉有許多別稱,除了人們熟悉的烽火樹、英雄樹、攀枝花、紅棉外,還有海邊花、蒼梧、吉貝、莫連、紅茉莉、斑芒樹等多達十幾種名稱。
古之木棉俗稱海邊花,最早見於著述,乃《本草綱目》。唐代詩人許渾〈冬日登越王台懷舊〉詩有云:「河畔雪飛楊子宅,海邊花盛越王台。」清末學者梁樹勳撰《訪越王台故址記》云:「昔日海邊花發,王氣曾鍾;今朝宮畔草埋,台基已沒。」據說木棉原屬舶來品,主產地為美洲。最早是由商賈攜帶而來,因適合南方尤其是廣東、海南一帶暖熱氣候,於是落地生根,世代繁衍。因為傍海臨江,花發如火,越人便稱之海邊花。
木棉花還有一個古稱——蒼梧。清人張渠在《粵東聞見錄》中有記述:「木棉……古謂之蒼梧。」據考證,木棉被稱為蒼梧,是以古代南越地名命之。歷史上,漢武帝平定南越後,在此設郡,名為蒼梧。……木棉其他別稱這裏不再贅述。
木棉在廣州四處可見,平日並不為人所看重。今揣摩著屈老先生的木棉名句,我再去尋訪木棉的古蹟芳蹤,才有了一番新的感歎。
據說位於黃埔廟頭村的廣東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南海神廟(曾稱波羅廟)種有一株木棉已有一千多年樹齡,清代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也有記載:「南海祠前,有十餘株最古,歲二月,祝融生朝,是花盛發。」至今這棵木棉樹依然富有生機,被人們稱之為「木棉元老」。在廣州中山紀念堂的後東門,從建堂初期所種的一棵「木棉王」,現已身高二十餘米,胸徑近丈,樹冠覆蓋面積達到七百五十多平方米,這株三百多歲的「壽星」木棉樹,怒放時,七八層樓高的樹上全是杯狀的紅花,近看如萬盞燈火齊放,遠觀若片片紅雲下凡,氣勢襲人。還有廣源公路中間那株五百餘年的古木棉,英風猶存,雄姿依舊。還有,現在珠江兩岸,越秀山上,鎮海樓下,番禺學宮以至羊城各大公園、廣場等每年春天都可看到那紅燦燦的木棉花,故廣州在歷史上曾有過「棉城」之稱。
關於木棉花事,廣州還有「番山雲氣」和「十丈紅棉道」的遠古盛景。
據乾隆《廣州府志》和《羊城古鈔》引《明志》及清宣統庚戌(1910年)《南海縣續志》載,明八景為:粵秀松濤、穗石洞天、番山雲氣、藥洲春曉、琪林蘇井、珠江晴瀾、象山樵歌、荔灣漁唱。而其中「番山雲氣」就是番山中木棉與雲氣相映發而得名。
明代時的番山是「長松前列,眾木交蔭」,而且「中多木棉,二三月盛開,望之如紅棉。」(《白雲越秀二山合志》及《番禺縣誌》)。番山並非一座孤立的土丘,它的東側有古文溪流經,水氣上蒸,林木蔭濃,潮濕天氣便生雲霧,致成「雲氣」。當時遊人在番山看雲煙繚繞,也看紅棉霞映,可謂一時美景。
「十丈紅棉道」在海珠區瑤頭村,清代時是一勝景,今遺址尚存。清代時,河南(今海珠區)瑤溪(今海珠湧一帶)是廣州有名的風景名勝地,有「瑤溪二十四景」之勝。其中十丈紅棉道的紅棉以其雄偉,風景絕佳,吸引過不少名人雅士留下絢麗多彩的詩篇,名畫家居巢逝世後長眠於此,也引得友好文人寫下悼念他的詩篇。如楊其光有詩道:「如君風雅幾人存,碧嶂紅棉妙語言。索句最宜明月夜,欲來花底吊吟魂。」楊文杓有詩云:「百尺珊瑚樹未非,鷓鴣聲裏獨行遲。漫空飛絮江天暮,想見先生袖手時。」楊永衍有詩云:「西州重過憶前盟,籌隱花田願未成。料得涼雲微月夜,木棉花下有吟聲。」
古往今來,許多詩人對木棉花都深為賞識。唐詩已歌詠木棉花。《全唐詩》卷八百九十一皇甫松〈竹枝〉詞:「木棉花盡荔枝垂,千花萬花待郎歸。」此指木棉絮所製棉衣。唐詩已歌詠木棉裘衣或棉衣。《全唐詩》卷三百八十五張籍〈昆侖兒行〉:「行時半脫木綿裘。」《全唐詩》卷四百十二元稹《送嶺南崔侍御》:「火布垢塵須火浣,木綿溫軟當綿衣。」
唐代詩人李商隱作〈李衛公〉詩曰:
絳紗子弟音塵絕,鸞鏡佳人會面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
大文豪蘇東坡謫居儋州時作詩文:
老鴉銜肉紙飛灰,萬里家山安在哉。
蒼耳林中太白過,鹿門山下德公回。
管寧投老終歸去,王式當年本不來。
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
宋代劉克莊留下了「春深絕不見妍華,極目黃茅際白沙。幾樹半天紅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潮惠道中)的詩句,到了南宋詩人楊萬里在《三月一十雨寒》吟出了「姚黃魏紫向誰賒,郁李櫻桃也沒些。卻是南中春色別,滿城都是木棉花」。生動描繪了南國紅棉鬧春的絢麗景色。
順德的李文田和南海的張蔭桓都是清末廣東的兩大重臣,晚年各不相能,張自號「紅棉居士」,時官戶部左侍郎,戶部左侍郎有「少司農」之稱,李文田曾作〈紅棉〉詩一首以刺之:
嘗聞槐棘譽三公,幾見紅棉位少農。
百粵英雄標獨色,一條光棍起平空。
繁華畢竟歸零落,衣被何曾及困窮。
莫謂欲彈彈不得,二槌終日砍長弓。
在嶺南,榕樹也是常見的樹木,攀援滋生,往往可達數畝,人稱霸王樹。廣東人喜歡在榕樹中植棵木棉。木棉樹生長快速,不需三五年,即可參天,很容易從綠葉婆娑的榕樹裏脫穎而出,形成「英雄壓倒霸王」的局面,所以木棉又叫英雄樹。三百年前著名文人陳恭尹也稱頌它為英雄樹,作〈木棉花歌〉誦之:
粵江二月三月天,千樹萬樹朱花開。
有如堯射十日出滄海,更似魏官萬炬環高臺。
覆之如鈴仰如爵,赤瓣熊熊星有角。
濃須大面好英雄,壯氣高冠何落落!
後出棠榴枉有名,同時桃杏慚輕薄。
祝融炎帝司南土,此花無乃群芳主?
巢鳥須生丹鳳雛,落花擬化珊瑚樹。
歲歲年年五嶺間,北人無路望朱顏。
願為飛絮衣天下,不道邊風朔雪寒。
往往文人擬寫木棉為英雄時,讓這些豔麗動人的花朵浸染血腥,散發殺戮之氣,我覺得這是騷客們自已一廂情願強加的。廣州這座城市早在1931年,就曾一度選木棉為市花,1982年,再次將木棉花確定為市花,不是因為這片熱土掩埋的屍骨太多,而是因為花城的人們珍愛和讚美木棉花具有熱烈寬容、無私高潔的偉大風骨。我想,講究吉祥美好「意頭」的花城人會極力贊同我的講法。
木棉是一種讓人無法定義的樹;
在民間,它是樹,是花,是棉,是藥;
在墨客筆中,便是花信,是英雄,是陽剛,是壯美;
在佛祖慧眼裏,是整整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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