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貓娃蓬頭垢面,穿個對襟破小褂,正在給婆婆捶背,邊捶邊念唱:
「抱元守一,天一地二,萬法歸一……」
有人問了:「貓娃啊,你為什麼念這個?」
貓娃答道:「問觀音為何倒坐,因眾生不肯回頭。」
有人開始稱奇,就有問的:「貓娃啊,這個婆婆又不是你娘啊?」
貓娃又答道:「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婆養我,供小學;眼雖瞎,賽親娘。能捨做官的爹,不捨叫花子的娘。」
就有人嘖嘖稱贊,問:「那敢問你是哪裡來本地的?」
貓娃隨口答道:「蓬萊仙島芙蓉國,兒本中華孝順郎。」
那人又問:「敢問是平壤,是山鄉?」
貓娃道:「山高好種田,兒孫個個賢。立在壺瓶裡,端的是神仙。」眾人一起叫好,就有人開始向地上的碗裡放錢。
就有一個長子,留著兩片瓦的分頭,聽口音像外地人,手裡拈著兩個5分圪子,「我也是一山鄉人,猜到我就放下錢。」
貓娃瞥了那人一眼,開口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少不進廣老不入川。」那人噓溜一聲就把錢放進碗裡。
又有人挑問道:「小兒知識不少,敢問做官為人道理?」
貓娃略一思忖,答道:「富潤屋,德潤身。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捨己從人,不虐無告,不費窮困。」又有人叫好。
又有一老年人問:「這位娃娃,幾時念書?念的何書?」
貓娃洋洋灑灑答道:「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又脫口而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犬守夜,雞司晨,蠶吐絲,蜂釀蜜,人不學,不如物……」人群中響起來掌聲。
爸爸笑嘻嘻地,擠在人群中看,就問:
「咦,他這些知識都從哪來的?」
小詩在旁搶著說,「是從拉板車的破爛院裡學來的。」
爸爸就暗暗稱奇,趕快從包包裡掏出個小本子,拿了筆往上記,這就是正功道做記者的功夫,也叫做『好忘急求記事珠,精學更貴於博學』。正記著,就見許婆婆拄著個杖,也擠在人群中,原來也是過節熱鬧,上街來走走。爸爸就喚了聲:
「許老師好啊!」兩人見了面,都感歎不已。
婆婆說:「晉仁啊,中國的文化就這樣隱藏在地下啊,看今天中國還有幾個人知道這些道理啊?!」
爸爸點頭稱是,「我也好久沒聽到這些道理了。」
這時,就擠進了一個像是市民模樣的,一臉菜色,額頭上印著皺紋,愁苦地說:
「貓娃啊,你看我這個家裡啊,我是個補皮鞋的,去年6月續的弦,幾個孩子不聽後媽的話,後媽又有病。大丫頭出嫁後,又跟旁人跑了。小兒子上學不用功,光打架,偷家裡錢歐……現在老婆鬧離婚……你看我這個咋搞,能不能給講兩句?」
旁邊的聽了,都面露同情。貓娃只稍沉吟,答道:
「雨裡深山雪裡煙,看事容易做事難,看花容易繡花難。世人多求是非多。一樹之果有酸甜,一母之子有愚賢。滿堂的兒女,不如半路的夫妻。穿了是衣,死了是妻。」
看了鞋匠一眼,又念:
「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事,論事世間無孝子
萬惡淫為首,論事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
一圈人都在點頭。那皮匠聽了對路,還想問點什麼,見又有人探聽,連忙砸了錢在碗裡,去了。那接著問事的人兔頭蛇眼,一臉苦相,上前蹲地稱:
「我在街道小廠上班,住雜院,生就的性小心窄,與人處不好。上下左右麻煩事,家庭關係也緊張,鐵絲燈籠,淺薄麻子臉,有時就苦惱,這位小哥給指點一二。」
貓娃抬起臉,侃侃道出數言:「惡人罵善人善人總不對,善人若還罵彼此無智慧。逢人損壽,遇物增價。心多過慮何似杞人憂天,勢不量力何異夸父逐日。朋友高打牆,世上難得是兄弟。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不行春風難望夏雨。雪裡送炭真君子,錦上添花是小人。用人惟己,改過不吝,克寬克仁。」
那人連連稱是,手裡的小紙票往碗裡放下,再三謝了去了。
這又上來的人,面白虛滯,略帶浮腫,小聲氣地說:
「善童啊,我原先是走街給人焊錫爐的,現在一身是病啊,家屬孩子都有病噢,上醫院又瞧不起,真沒辦法哦!」
貓娃就念:「我又不行醫,何苦來求經。且念幾句諺,對症自然應。」說完面不改色,又念叨:
手腳無善症
醫生會了十八反,治死人如同摔個碗
老怕傷寒少怕痢疾
干勞氣臌噎,閻王請的客
老健春寒秋後熱,黑痰輕,黃痰重,白痰要了命
內科不治喘,外科不治癬,治時討傷臉
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饑和寒。
眾人聽了楞神,又有人放錢在碗裡。有個中年的壯漢腆著個臉,上前說:
「我這個人啊,也是拉車的,就是好個酒,能說兩句嗎?」
貓娃應聲而言:「酒是人間大膽湯,人人吃了被它傷。漢王為酒忠臣散,楊妃為酒馬前亡。六郎為酒三關死,李白為酒喪長江。杜康為酒天牢禁,徐州拆散漢關張,君王為酒家邦破,高官為酒壞名揚。兄弟為酒傷和氣,夫妻為酒罵爹娘。」
那人聽了,扇了自己一個嘴巴:「那說書的也這麼說,今天這小娃兒也說中了!」撒下錢,掉頭而去。
貓娃又口占一令:「欲寡精神爽,思多氣血衰,少盅不亂性,除氣免傷財。吃王莽的飯走劉秀的國,要知古今事須看五車書。」
當時就有人聽了出神,稱:「說的是,大道勸人三件事,戒酒除花莫賭錢。講的對歐!」
旁邊又有一老先生說話,也像是讀過一些老書的,對人講:「小伢子一點沒講錯喔。嫖場是萬人坑,堵場是剝皮廳,酒館裡是非窩,煙館有照屍燈嘛。」
眾人一起首肯。小詩在人群中聽得就覺得比自己上學學的東西要好得多,自己看過的一些書和文章,自己寫過的一些詩歌,和貓娃講的一些東西相比,簡直就沒了顏色。
就聽得人群中論起世道不公,世事不明。又有人蹲在地上問:「小兄弟,你說這個天黑地冥,母雞打鳴怎麼解?」
貓娃張口應道:「黑心蘿卜獨頭蒜!論仁義今不如古,喪良心古不如今!禿子無毛他說光,刺蝟吃糞他說香,螃蟹橫行他說正,豬八戒戴頭盔混充大將軍!水至柔,寒極則冰而堅;金至堅,熱極則熔為汁而柔。由此而知,人不到不能為的極致,也不能化解其心。」
眾人嗟歎不已,都說這病世怎會出這樣一個小靈童。
有人就想考問:「敢問小童,普天之下,滿眼荒枯,哪裡買得無價寶?」
貓娃不作思索即刻答道:「一字大一字大,四大部洲掛不下。有人得了一字傳,靈山會上能說話。」
又有人尋釁問:「貓娃啊,你這好口才,怎的在此討飯呢?」
貓娃跪在地上說:「一口金鐘在淤泥,人人拿著當頑石。有朝一日懸掛起,響亮一聲天下知!」
人群中響起掌聲,一片叫好。許婆婆在人群中扯著爸爸的袖口說:「你看看!當今大學生又有幾人能背得出這些的?我看我們的學校教育要改革,我們的教育要改革!我們的當代社會思想史一定要加上這一條,中國的社會思想在民間,中國民間社會思想,一定要加上!一定要加上!」說著,激動就拉著爸爸的手。
媽媽和婆婆見了,笑嘻嘻地寒暄了幾句,媽媽又送了點剛買的糖炒栗子,已經坐在廟前右邊的石階上歇著了。爸爸還想看一會,就見有一幹部模樣的上前探問:
「小貓娃啊,我這個頭痛病已經有一時了,有方子嗎?」
貓娃想了一下道:「大倉減一粟,大樹飄一葉。常覺胸中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一世為官,七世打磚。一文將不去,只有孽隨身。陰田不如心田,陰宅不如陰德。小禿子摘帽精精光,白輕夜重不早治沒命。想忠恕,念慈悲,思感應,三教同心。」那人聽了,從胸前口袋裡捏了錢放下,囁喏著去了。
又有一人穿長衫,戴眼鏡,像是個教書先生,彎著腰,恭敬地問:「這位小學生,請問這救世救人道理?」
貓娃抬眼道:「天惟一理,大道萬裡。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救人救世,惟在救心。」那先生撩起長衫從裡袋掏了錢,放進碗裡,又深深鞠了一躬,去了。
婆婆哽咽一聲,拿出手絹擦眼淚,囁喏道:「難得啊!難得啊!菩薩顯靈啊!貓娃救婆婆!貓娃救中國!」從布扣對襟夾襖中掏出2元多零碎錢,老花鏡下手指點了一下,一個月的菜金,捏出兩角來,塞進包裡,餘下的全放進地上的碗裡。爸爸也從袋裡摸了塊把錢放進。
婆婆邊擦眼淚邊拍拍爸爸的胳膊:「你們是記者啊,要總結中國社會的道理啊!」一路擦著眼淚去了。
爸爸告別了先走的許婆婆,顯得累了,坐在媽媽身旁的石階上,打開自己記的小本子,把額一拍,只覺得今生一世算是白學了。就聽得貓娃那裡傳來一聲亮喝:
「國亂民寒,王未出頭誰作主
天窮地冷,水無一點不成冰
……五月連陰六月旱,七月八月吃飽飯
八月十五一聲雷,普天之下皆是賊!」
四下裡人一齊驚散,貓娃也攙起婆婆,揀起碗裡的錢,卷起地上的蘆席,一路快走。爸爸趕快拽過小詩,護在懷裡,就見一輛警車「嗚——」地開過去了,地上卷起一陣塵埃秋葉,緊接著開過來一輛披紅掛彩的毛主義思想宣傳車,也嗚哩哇啦喊著開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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