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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佳人—飄(189)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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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臥室裡,嬤嬤用托盤送來的晚飯,她隨便吃了一點,只聽見那夜晚的風不停地吹。屋裡真靜得可怕,幾個小時以前,弗蘭克的屍體還停放在客廳裡,現在比那時顯得更加寂靜。那時還能聽見有人攝手攝腳地走路,放低了聲音說話,有鄰居輕輕地敲門,悄悄地進來說幾句這安慰的話。弗蘭克的妹妹是從瓊斯博羅趕來參加葬禮的,有時也要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陣。

  現在屋裡是一片沉寂。雖然開著房門,她也聽不見樓下有什麼動靜。自從弗蘭克的屍體運回家來,韋德和小女兒就一直在媚蘭家裡,現在她竟然很想聽到兒子跑來跑去的聲音,很想聽到愛拉格格的笑聲了。廚房裡也暫時休戰,聽不見彼得、嬤嬤和廚娘爭吵的聲音傳到她的屋裡來。就連皮蒂姑媽在樓下書房裡,也照顧到思嘉悲哀的心情,沒有搖那咯吱咯吱響的安樂椅。

  誰也沒有來打攪她,都以為她由於傷心,願意獨自安靜待一會兒,但是她恰恰不希望獨自待在那裡。如果單是感到傷心,那末她過去所經歷過許多傷心的事,這次也是能夠承受得了的。但是弗蘭克之死除了給她一種強烈的空虛感以外,她還感到恐懼、內疚,還為突然良心發現而不安,她生氣第一次為自己的作為感到到悔恨,悔恨之中還攙雜著一種難以擺脫的恐懼,以至於使她迷信起來,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蘭克睡過的那張床。

  弗蘭克是她殺死的。弗蘭克肯定是她殺死的,就像她親手扣了板機一樣。原來他求過她,讓她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可是她總不聽,現在他死了,就是因為她太固執。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的。但是還有一件事使她心裡更不安,這件事對她是一種更大的壓力,更為要怕……這是在弗蘭克入殮以後,她再看一看他的遺容的時候,才感覺到。在那張寧靜的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憂傷神情,這神情好像在對她進行控訴。弗蘭克明明是愛蘇倫的,而她卻嫁給了弗蘭克,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她不得不在審判席前面低頭認罪,承認在從北方佬營地回來的路上,在馬車裡對他撒了謊。

  也許思嘉可以申辯,她這樣不擇手段為了達到目的是迫不得已去騙他的,因為有那多人的生活需要靠她來維持,無法考慮弗蘭克和蘇倫的權利和幸福,但是現在說這些話也已經無濟於事了。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她是不敢正眼相看的。她是懷著一顆冷酷的心嫁給了他,利用了他。半年來,她本來是應該使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卻使他感不到幸福。上帝之所以會懲罰她,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對待他,並且欺負他,刺激他,朝他發火,挖苦他,疏遠了他的朋友,還由於她孤自而行辦工廠,開酒館,雇犯人而使他沒臉見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這她自己是知道的,但他忍受了這一切而毫無怨言。她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興的事,就是給他生了小愛拉。她自己也清楚,當時要是有別的辦法,她也決不會生這個愛拉的。

  她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希望弗蘭克還活著,她願意好好地對待他,加倍地對待他,以彌補過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氣,不想報復就好了!時間要是過得不這麼慢,屋裡也不這麼靜就好了!她要是不這麼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好了!要是媚蘭和她在一起,媚蘭就會安慰她,她也就不那麼害怕了。可是媚蘭在家裡照顧艾希禮呢。思嘉也曾想把皮蒂姑媽找來,緩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猶豫了,皮蒂姑媽要是來了也許會更糟,因為她對弗蘭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他的年齡和她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對他很真誠,皮蒂姑媽覺得家裡需要有個男人,他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在晚上為她讀報,說明當天發生的一些事情,而她呢,就為他補襪子。他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別盡心照顧,專門為他準備吃的東西。她是非常懷念他的,一邊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反覆地說:「他要是沒有跟著三K黨出去就好了!」思嘉真希望有個人能來安慰安慰她,使她別那麼害怕那麼內疚,給她說說她究竟怕的是什麼,為什麼這樣心神不定,要是艾希禮……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她不但殺了弗蘭克,而且幾乎殺了艾希禮,一旦知道她是怎樣把弗蘭克騙到手的。對他又是這麼不好,艾希禮就永遠不會再愛她了。艾希禮這個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誠,非常厚道,看問題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他瞭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應該會諒解的。哦,他一定會非常諒解,但是他決不會再愛她了。所以她決不能讓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為她需要繼續得到他的愛,有了他的愛,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如失去了他的愛,她可怎麼活下去呢?要是這時能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訴傾吐一番,該是何等的舒心啊!家中仍是一片寂靜,舉辦喪事的氣氛依然濃厚,這就使她愈加感到孤獨,感到難以忍受。她悄悄站起來,把門關上一半,拉開衣櫥最下面的抽屜。在內衣下面摸索起來。她拿出來的是皮蒂姑媽的「救命酒」白蘭地,這是她偷偷藏在那裡的,她對著燈光一照,發現差不多已經喝完半瓶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已經喝了這麼多了。她又往水杯裡倒了不少,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這個瓶子添滿水。放回酒櫃裡去。出殯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嬤嬤就找過一陣,廚房裡的氣氛已經很緊張,嬤嬤、廚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蘭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時候,喝什麼別的都不行,其實,幾乎什麼時候都是喝白蘭地好,比起它那些沒滋味的酒好多了。為什麼女人就只能喝溫和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裡韋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禮上顯然是聞出她嘴裡有酒味,她看見她們互相看了看,顯出得意的樣子,這兩隻老貓!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點醉意也無妨。反正一會兒就睡覺了,等嬤嬤上樓來幫她脫衣服的時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親在法院開庭日那樣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許就會忘掉弗蘭克那張消瘦的臉,不然會老覺得他在譴責她毀了他的一生,最後還殺死了他。

  她覺得城裡也未必人人都認為她是殺死了弗蘭克,在葬禮上,人們對她明顯是冷淡的。有些北方佬軍隊的軍官在生意上跟她打過交道,只有他們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時候顯得比較親熱。現在城裡的人怎樣議論她,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除了考慮如何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想到這裡,又喝了一杯,熱辣辣的白蘭地順著嗓林灌下去,使得她渾身顫抖,現在地覺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老想到弗蘭克,無法擺脫。男人都說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卻煩惱,真是一派胡言!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則她還是會看到弗蘭克那張臉,臉上是他最後一次求她不要獨自駕車外出時的表情:膽怯、責怪、抱歉。

  這時大門上的環子發出了沉重的敲門聲。這聲音在這所寂靜的房子裡到處迴盪。思嘉聽見皮蒂姑媽搖搖晃晃穿過廳去開門。接著就是互相問候的聲音和聽不清有小聲說話的聲音。準是哪位鄰居又來談葬禮的事,或者是送來了牛奶凍。皮蒂姑媽是很歡迎的。她很願意接待前來弔唁的人,和他們認真地沉痛地進行交談。倒也不是由於什麼好奇,不過思嘉的確是在納悶,究竟是誰來了,忽然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壓過了皮蒂姑媽那低沉的講話聲。這男人的聲音洪亮、不緊不慢,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使她非常高興,也鬆了一口氣,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瑞德,自從聽他說了弗蘭死了的消息之後,一直沒有再見到他,這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到今晚只有他能夠解除她的苦悶。

  「我想她會見我的。」瑞德的聲音傳到樓上來。

  「可是她已經睡下了,巴特勒船長,誰也不想見了,那可憐的孩子,她難過極了,她……」「我想她會見我的。請你告訴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離開一段時間,事情很重要。」「可是……」皮蒂姑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思嘉跑到過廳裡,忽然覺得兩腿站立不穩,感到很奇怪,連忙靠在欄杆上。「我馬上就下來,瑞德。」她喊道。

  她看到皮蒂姑媽正仰頭往上看,胖胖的臉上那兩隻眼睛跟貓頭鷹一樣,流露出又驚訝又不贊成的神情。「如果在我丈夫出殯的這一天我行為不檢點,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思嘉一邊這樣想,一邊跑回房去了,理了理頭髮,並把黑色緊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又把皮蒂姑媽給她的和喪服配套的別針別在領口上。「我並不怎麼好看,」她一面躬著身子照鏡子,一面想,「過於蒼白,也過於驚慌,」她曾伸手想從盒子裡拿出胭脂,後來還是決定不拿了。她要是濃妝艷抹地走下樓去,那可憐的皮蒂姑媽可真是要生氣了。她拿起香水瓶,往嘴裡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裡。

  她趕緊下了樓,看見他們還在過廳裡站著,朝他們二人走去,皮蒂姑媽正為思嘉舉動而生氣,沒顧上請瑞德坐下。瑞德鄭重其事地穿著一身黑衣服,襯衫上鑲著褶邊,而且是漿過的,一切舉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親人的人表示慰問的樣子,一切都是那麼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媽並沒有察覺,他這麼晚前來打攪,一本正經地向思嘉表示了歉意。

  「他來幹什麼?」思嘉琢磨不透。」他這些話全是言不由衷的。」「我並不願意這麼晚還來打擾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議論,不能耽誤。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籌劃之中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還有生意上的來往,」皮蒂姑媽說,弗蘭克竟然還有事情瞞著她,簡直讓她生氣。

  「肯尼迪先生的興趣廣得很呢,」瑞德恭恭敬敬地說。「咱們上客廳裡去好嗎?」「不好!」思嘉大聲說,順便瞧了一眼那關著的折疊門,她覺得那棺材還停在客廳裡。她希望永遠不再到那客廳裡去。這次皮蒂姑媽還真識相,不過做得還是不夠漂亮。

  「到書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樓去拿針線活兒去。哎呀,這個星期我都把這件事給忘了,我說……」她一面說,一面走上樓去,還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不過思嘉和瑞德都沒看見。瑞德往旁邊一閃,讓思嘉先走,他也跟著進了書房。「你和弗蘭克籌劃過什麼事?」她直截了當地問。

  他湊近了一點,小聲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想讓皮蒂小姐走開。」他停了一下,又低頭看著她說:「這可不好啊,思嘉。」「什麼不好!」「香水呀?」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你不會不明白。酒,你可喝得不少啊!」「喝得不少又怎麼樣?你管得著嗎?」「就算是心情不好,說話也得客氣點呀。不要一個人喝悶酒,思嘉。別人總是會發覺的,這會毀了你的名聲。再說,一個人喝悶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麼了,親愛的?」他領著她走到沙發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把門關上好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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