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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佳人—飄(181)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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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嘉一邊趕路一邊想。威爾肯定歡迎這樣好的一個莊稼漢到塔拉來。波克幹地裡活兒一直幹得不大好,將來也不會幹得好。有了薩姆,波克就可以到亞特蘭大來,和迪爾茜待在一起,這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她答應過的。

  她趕到木材廠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了,沒想到會在外面待到這到晚。約翰尼.加勒格爾站在一所破房子的門廓上,這房子是這家小木材廠的廚房。還有一所石頭房子,是睡覺的地方,房前有一根大木頭,上面坐著四個犯人,這就是思嘉派給約翰尼的五個犯人之中的四個。他們穿的囚服,因為有汗,又髒又臭。他們拖著疲倦的腳步走動時,腳鐐發出嘩啦嘩的響聲。這幾個人都帶著一種消沉、絕望的眼神。思嘉一眼就看出,他們都很瘦,健康狀況很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她把他們雇來的時候,他們都是挺結實的呀。思嘉下了車,這些人連眼皮也不抬,只有約翰尼轉過臉來,還順手把帽子摘下來,向思嘉打了個招呼,他那棕色的小臉盤兒硬得像核桃一樣。

  「我不喜歡這些人這個樣子,」她直截了當說。「看上去,他們身體不好,還有一個在哪裡?」「他說他有病。」約翰尼要理不理的說。「在裡邊躺著呢。」「他有什麼病?」「多半是懶病。」「我去看看他。」「你別去,說不定他光著身子哩。我會照顧他的。他明天就上班。」思嘉猶豫了一下,她看見一個犯人無力地抬起頭來瞪了約翰尼一眼,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樣子,接著又低下頭,兩眼看地了。

  「你用鞭了抽他們嗎?」

  「對不起,肯尼迪太太,現在是誰在管這個廠子?你說過你讓我負責管這個廠。我可以隨意使喚。你沒有什麼可指我的,對不對?我比埃爾辛先生的木材多一倍,難道不是這樣嗎?」「的確是這樣,」思嘉說,但她打了一個寒噤,彷彿有一隻鵝踩了她的墳。

  她覺得這個地方和這些難看的房子有一種可怕的氣氛,而過去休.埃爾辛經管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這種氣氛。她還覺得這裡有一種孤獨、與世隔絕的感覺,這也使她不寒而慄。

  這些犯人與外界離得那麼遠,什麼聯繫也沒有,任憑約翰尼.加勒格爾擺佈。他要是想抽打他們,或用別的辦法虐待他們,她是無從知道的,犯人是不敢向她訴苦的,他們怕她走了以後受到更重更嚴厲的懲罰。

  「這些人看上去怎麼這樣瘦唉!你讓他們全吃飽嗎?天知道,我在伙食上花的錢足可以把他們餵得像豬一樣肥。上個月,光是麵粉和豬肉我就花了三十塊錢,晚飯你給他們吃什麼?」思嘉邊說邊走到廚房前面,往裡面看了看。有一個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正在一隻生了銹的舊爐子前做飯,一見思嘉,輕輕地行了個禮,又接著攪她煮的黑眼豆,思嘉知道約翰尼.加勒格爾和這個女人同居,但她覺得還是不理會這件事為好,她看得出來,除了豆子和玉米餅子之外,並沒有準備什麼別的可吃的東西。

  「還有什麼別的給他們吃呢?」

  「沒有。」

  「豆子裡沒擱點醃肉嗎?」

  「沒有。」

  「也沒擱點燉鹹肉嗎?黑眼豆不擱鹹肉可不好吃,吃了不長勁兒呀,為什麼不擱點鹹肉?」「約翰尼先生說用不著擱鹹肉。」「你給我往裡擱。你們的東西都放在哪裡?」那女人顯得很害怕,她的眼睛朝著放食品的壁看了看,思嘉走過去使勁一下子把門打開,只見地上放著一桶打開的玉米麵,一小口袋麵粉,一磅咖啡,一點白糖,一加侖主高梁飴,還有兩隻火腿,其中一隻火腿在架子上,是最近才做熟的,只切掉了一兩片。思嘉氣沖沖地回過頭來看約翰尼,約翰尼也是滿臉怒氣,並用冷冰冰的眼睛看著她。

  「我上星期派人送來的五袋白麵到哪裡去了?那一口袋糖和咖啡呢?我還派人送過五隻火腿,十磅醃肉,還有那麼多甘薯和愛爾蘭土豆。這些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就算你一天給他們做五頓飯吃,也不至於一個星期就都用光唉!你賣了!你一定是賣了,你這個賊!把我送來的好東西全賣了,把錢裝進了自己的腰包,然後就給這些人吃乾豆子、玉米餅子。他們怪不得這麼瘦呢。你給我讓開!」她怒氣沖沖地從他身旁走過,來到門廓上。

  「你,頭上那個……對,就是你。給我過來!」那人站起來,吃力地向她走來,腳鐐嘩啦啦地直響,她看了看他光著的腳脖子,磨得通紅,甚至都磨破了。

  「你最後一次吃火腿是什麼時候?」

  那人低著頭往地下看。

  「說話呀!」

  那人還是站在那裡不吭聲,垂頭喪氣的樣子,後來他終於抬起頭來看了看思嘉一眼,好像在懇求她,接著又把頭低下去了。

  「不敢說,是不是?那好吧,你到食品櫃把架子上的火腿拿來。麗貝卡,把刀給他,讓他拿過去和那幾個把它分了,麗貝卡,給這幾個人準備點餅乾和咖啡。多給他們點高梁飴。馬上動手,我要看著你拿給他們。」「那是約翰尼先生自己的麵粉和咖啡,」麗貝卡低聲說,害怕得不得了。

  「約翰尼先生自己的?真可笑!這麼說,那火腿也是他自己的了,叫你怎麼辦,就怎麼辦。動手吧,約翰尼.加勒格爾,跟我到馬車這裡來一下。」她大步穿過那到處都是拉圾的院子,上了車,看見那些人一面撕火腿,一面拚命往嘴裡塞,彷彿很害怕會有人隨時拿走似的。她看到這情景,雖然還在生氣,也算得到了一點安慰。

  「你是個少見的大流氓!」她氣憤到了極點地對約翰尼喊道。這時給翰尼站在車輪旁,耷拉著眼皮,帽子戴在後腦勺上。」我送來的這些吃的,你如數還我錢吧。以後,吃的東西按每天送,不按月送了。那你就沒法跟我搗鬼了。」「以後我就不在這裡了,」約翰尼.加勒格爾說。

  「你是說要走嗎?」

  這時,思嘉很想說:「滾就滾吧!」話都說到嘴邊停了,冷靜一想,還是很慎重。約翰尼要是一走。她可怎麼辦呢?他比休出的木材多一倍呀。她手上正還有一項大宗定貨,數量之大,從未有過,而且還要得很急,一定要把這批木材如期送到亞特蘭大。約翰尼要是走了,她又能及時找誰來接著管這個廠呢?

  「是的,我是要走。你是讓我在這裡全面負責的,你還說只要求我盡量多出木材。並沒有告訴我應該怎樣管這個廠,現在更不必多此一舉了,我這木材是怎麼搞出來的,這不干你的事。你不能責怪我不守信用。我為你賺了錢,掙了我那份薪水……有油水可撈,我也決不放過,可是你突然跑來插一槓子,管這,管那,當著眾人的面讓我威信掃地。這教我以後怎麼維持紀律呢?這些人,有時候打他們一頓有什麼關係?這些懶骨頭,打他們一頓還算便宜他們呢。他們吃不飽,他們的要求滿足不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們不配有什麼更好的待遇,咱們要麼互不干涉,要麼我今天晚上就走。」他這時板著的面孔看上去比石頭還堅硬,思嘉進退兩難了。他要是今天晚上就走,她怎麼辦呢。她不可能整夜待在這裡看著這些犯人唉!思嘉這種進退兩難的心情在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來,因為約翰尼的表情也悄悄地發生了變化。他的臉沒有剛才繃得那麼緊了,說話的語氣也婉轉一些了。

  「天不早了,肯尼迪太太,您最好還是回家去吧。我們總不至於為了這點小事就鬧翻了呀?這麼辦吧,您下個月扣我十塊錢工資,這件事就算了結了。」思嘉的眼睛不由得轉向那幫可憐的人,他們還在那裡拚命啃火腿,她還想到那個在透風的破房子裡躺著的病人,她得把約翰.加勒格爾趕走。他是個賊,是個慘無人道的人。誰知道她不在的時候他是怎樣對待這些犯人的。可是另一方面,這個人很能幹,她碰巧現在正需要一個能幹的人,現在可不能讓他走唉!他能替她賺錢呀。今後她一定要想辦法讓犯人吃上他們該吃的東西。

  「我要扣你20塊錢工資,」她狠狠地說。「明天早上我再來跟你談這件事。」她隨手抓起韁繩,但她知道這件事不會再談了。她知道這件事就算了結了,而且她知道約翰尼對這一點也是很清楚的。

  思嘉趕著馬車沿著小路朝迪凱特街奔去。這時她的良心和她那賺錢的慾望相互展開了激烈的鬥爭,她知道自己不該把那些人的性命交給一個鐵石心腸的小個子,任憑他去處置。

  如果他造成任何一個犯人的死亡,那麼她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因為她明知道此人慘無人道,卻還讓他管他們。可是……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他們也不該犯罪呀。要是他們犯了法,被抓住了,受到不好的待遇就活該了。想到這裡,她似乎有點安心了,可是等她上了大路以後,犯人們那一張張無精打采的絕望的面孔又不斷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唉,以後再想吧,」她的決心一下,就把這件事推進了她心中的木材庫,把大門也關上了。

  思嘉來到棚戶區前面的大路拐彎的地方,這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去了,附近的樹林黑黝黝的,陰森森的。太陽一落,暮色中大地籠罩著刺骨的寒氣,冷風吹過黑暗的樹林,禿枝斷裂,枯葉沙沙作響。她從來沒有這麼晚一個人待在外面,因此她很緊張,盼望趕快回到家裡。

  大個子薩姆連影子也沒有,思嘉只得停下來等他,不禁為他擔起心來,他不在這裡,是不是讓北方佬抓去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有腳步聲傳來,才鬆了一口氣,她想,薩姆讓她等這麼久,一會兒非要好好訓斥他一頓不可。

  但是從大路拐彎的地方過來的不是薩姆。

  來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大個子白人,和一個小個子黑人,前胸後背都像是個大猩猩,她趕緊抖動韁繩,順手抄起手槍。

  這馬剛剛走步,因那白人伸手一攔,便又突然愣住了。

  「太太,」那白人說:「給我一個兩毛五的硬幣吧。餓壞了!」「閃開,閃開!」她一面回答,一面盡量保持鎮定。「我沒帶錢。駕!駕!快跑!」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馬籠頭。

  「抓住她!」他對那黑人喊道:「她的錢大概在胸口那兒!」下面發生的事對思嘉來說就像一場惡夢。一切都發生得那快。她只記得她抄起手槍。但她本能地覺得不能對那白人開槍,怕傷了馬。那黑人臉上掛著淫蕩的微笑,朝著馬車跑來,她就對他開了槍,打中了沒有,根本不知道。不過緊接著她的手被人緊緊抓住,幾乎把手腕子都折斷,槍也馬上被搶走了。那黑人突然出現在她身旁,因為靠得近,連他身上的臭味兒都聞見了。那黑人想把她拉下車去,她就用那只還能活動的手拚命掙扎,抓那人的臉,後來她覺得那人的大手摸到了她的喉嚨,只聽哧的一聲,她的緊身衣從領口到腰全給撕開了,接著那黑手就在她胸口亂摸。她從來沒感到過這麼害怕,這麼厭惡,就像發瘋似地大喊大叫起來。

  「快堵住她的嘴!快把她拉下來!」那白人喊道。於是黑人便在思嘉臉上亂摸,摸到了她的嘴,她拚命咬了那人的手,接著又喊叫起來。這時她聽見那白人的咒罵聲,因此她意識到這漆黑的馬路上還有第三個人。薩姆朝這個黑人衝過來,他才鬆開堵住她嘴的那隻手,跳了下去。

  「快跑哇,思嘉小姐!」薩姆喊道,一面還在與那個黑人交手。思嘉顫抖著,喊叫著,抓起韁繩和鞭子,把那馬一抽就跑起來,她感到輪子底下壓著一件軟軟的有彈性的東西,原來是那白人,薩姆把他打倒以後,他就躺在那裡了。

  思嘉已嚇破了膽,不停地抽打那騎馬,馬也跑得飛快,弄得馬車又顛又搖晃,驚嚇之中,思嘉覺得後面有跑動的腳步聲,她就連連對馬吆喝,讓它再跑快點兒。她要是再落到那個黑腥腥手裡,就是死了,也不能再讓他碰她一碰。

  這時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思嘉小姐,停下!」她沒敢讓馬放慢步子,先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看,原來是薩姆跟在後面奔跑,兩條腿快得像動力很大的活塞。思嘉停住車,薩姆趕到跟前,縱身跳到車上,但因塊頭大,把思嘉擠到了一邊,他臉上,汗水和血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您傷著了沒有?他們傷著您了沒有?」思嘉緊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薩姆的視線很快移動了一下,朝別處看去,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緊身衣已經撕到了腰,光光的胸脯和內衣都露在外面,她嚇得哆哆嗦嗦地把撕開的兩邊拉在一起,低下頭,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把韁繩給我,」薩姆說著,就把韁繩從她手裡搶了過去。

  「好馬,快跑啊!」

  鞭子一響,那馬一驚,接著就狂奔起來,差一點把車甩到溝裡去。

  「但願我把那個黑鬼弄死的,不過我沒來得及看清楚,」他氣喘吁吁地說。「他要是傷害了您,思嘉小姐,我就非回去把他弄死不可。」「不要……不要……快走吧,」她嗚咽著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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