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信黑人!思嘉信任他們遠遠超過大多數白人,肯定比對北方佬要信任得多。黑人身上有種忠誠、耐勞和仁愛的品德,這些是任何嚴峻的情勢也無法使之破裂,金錢也無法買到的。她想起面對北方佬入侵時仍然留在塔拉的那幾個忠心耿耿的黑人。他們可以逃走,或者參加軍隊去過閒蕩的生活,可是他們卻留下來了。她記起迪爾茜怎樣在棉花地裡挨著她幹苦活,記起波克怎樣冒著生命危險去鄰居雞窩裡偷雞給全家吃,想起嬤嬤怎樣陪伴她到亞特蘭大來,阻止她做錯事。她還想記起一些鄰居家的僕人,他們怎樣保護那些男人到前線去了的女主人,怎樣護送她們逃過戰爭的恐怖,怎樣看護受傷的人,掩埋死者,安慰生者,幹活,行乞,偷竊,為了讓餐桌上有吃的便什麼都幹,而且哪怕現在,「自由人局」向他們許了各種各樣驚人的諾言,可他們還是緊緊跟著他們的白人主子而且比過去當奴隸時幹得更加辛苦。但是,所有這些事情北方佬都不理解,而且永遠也不會理解。
「但是,是他們解放了你們呢,」思嘉大聲對彼得說。
「不、小姐!他們沒有解放我。我也不要讓這幫廢物來解放,」彼得生氣地說:「我還是屬於皮蒂小姐。要是我死了,她也得把我埋在漢密爾頓家的墳地裡,因為我是屬於這裡的呀……我要是告訴皮蒂小姐,你怎樣讓北方佬女人侮辱了我,她準會十分生氣的。」「我可沒有幹這種事呀!」思嘉吃驚地大叫。
「就是你幹了嘛,思嘉小姐,」彼得說著,嘴唇往外伸得更長了。「重要的是你和我都沒有理由去跟北方佬打交道,讓他們有機會侮辱我。要是你不跟她們來往,她們就不會有機會把我比做騾子或非洲人了。而且,你也沒替我責備她們呀。」「我還是責備她們了呀!」思嘉說,顯然被這種指責刺痛了。」我不是告訴她們你是我們家自己人嗎?」「這不算責備,只是事實罷了,」彼得說。「思嘉小姐,你沒有必要跟這些北方佬打交道。沒有哪家的小姐像你這樣。你決不會看見皮蒂小姐理睬那幫廢物的。要是她聽見她們說我的那番話,她準會生氣的。」彼得的批評,比起弗蘭克和皮蒂姑媽或者鄰居們的話來,更使她覺得難過。她感到那樣惱火,恨不得使勁搖晃這個老黑奴,直到他那兩片沒牙的牙床碰得嘎嘎響為止。彼得說的倒全是真話,不過她深恨這些話出自一個黑人來說簡直是最丟臉的事。
「一個老寶貝呢!」彼得嘟囔著說。」「我想皮蒂小姐聽了這種話決不會再讓我給你趕車了。肯定不會,小姐!」「皮蒂姑媽還會讓你照樣給我趕車的,」她厲聲說。「所以,咱們別再提這事了。」「我想我的背快出毛病了,」彼得陰鬱地警告說。」我的背現在就痛得要命,幾乎直不起來了。只要我的背一痛,小姐就不會讓我再趕車了。……思嘉小姐,要是咱自家人都不贊同你的做法,就算那些北方佬和白人渣滓都捧你,那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呢。」這番話對于思嘉當前的處境可真是概括得好極了,以致她陷入一種十分憤怒的沉默中。是的,征服者們確實都對她表示讚許,但她的家人和鄰居卻不這樣。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紛紛議論她。現在連彼得都對她那樣反感,甚至不願跟她一起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了。這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了。
在此之前,她對人家的議論是壓根兒不在乎的,不但不在乎,而且有點瞧不起。但彼得的話在她心中點了憤恨的怒火,促使她採取守勢,使她突然對鄰居如同對北方佬一樣厭惡起來。
「他們管我幹什麼呢?」她想道。「他們準以為我喜歡跟北方佬交往,喜歡像幹農活的黑奴一樣賣苦力吧。他們這樣做,只不過給我難上加難罷了。但是,不管他們怎樣想,我才不管它呢,而且目前我也管不起。不過有一天……有一天……」啊,總有那麼一天的!等到她的生活又有了保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交抱著兩臂舒坦地休息,成為像母親愛倫那樣的貴婦人了。她會像貴婦人那樣嬌弱,躲在家裡,那樣一來,人人都會誇獎她了。啊,如果她又有了錢,她會變得多麼了不起啊!到那個時候,她會讓自己變得像愛倫那樣和藹可親,處處為別人著想,處處都注意禮儀了。她不會再一天到晚地擔驚受怕,因為生活會變得平靜而悠閒呢。她將有時間跟她的孩子們一起玩耍,聽他們念課文。遇到冗長而暖和的下午,那些上等女人會來拜訪她,在一片塔夫綢裙的啊啊聲和棕櫚扇刺耳而有節奏的辟啪聲中,她會叫僕人給她們送上茶水和可口的三明治,以及蛋糕,等等,與她們悠閒地聊天,消磨時光。對於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她會非常客氣地對待他們,給窮人送去一籃籃的食物,給病人送去羹湯和果凍,同時在華麗的馬車裡向那些不如她得意的人「裝腔作勢」一番她會像她母親過去那樣成為一個真正南方式的上等女人。到那時候,大家都會像愛倫那樣愛她。會讚揚她多麼無私,會稱她為「慷慨的夫人」。
她對未來的種種設想感到很有樂趣,儘管她心裡明白自己並沒有真正想要變得慷慨無私或和藹可親,但總也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她所希圖的只是具有這些品德的好名聲。不過她那副腦筋動得太粗了,根本辯不出這類細微和差別來。只要有那麼一天,她有了錢,人人都讚許她,就足夠了。
有一天!但不是現在。現在不行,不管人家怎麼說她。現在還不是成為一個偉大女性的時候。
彼得的話果真說對了。皮蒂姑媽真的激動起來,彼得的背也一夜之間痛到確實無法再趕車了。從此思嘉只好自己一個人趕車,她手心上的繭子又重新磨起來了。
就這樣,春天的幾個月過去了,四月的冷雨天結束,溫潤芳香的五月天氣隨之而來。這幾個星期思嘉一直被一大堆工作和憂慮所包圍。肚子愈來愈大,行動愈來愈不方便,老朋友們愈來愈冷淡,家裡人則愈來愈體貼,愈來愈覺得焦急,愈來愈摸不著頭腦,不知到底是什麼在驅使她這樣幹。在這些焦慮不安和奮力掙扎的日子裡,她眼中只有一個人是可以依賴和能夠理解她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說也奇怪,在這方面居然所有的人中間偏偏是他,因為他這個人像水銀一樣飄忽不定,像一個剛從地獄出來的魔鬼一樣邪惡倔強呢。但是他同情她,而這一點是她從任何別的人身上都得不到而且也從沒指望得到的。
瑞德經常出城,神秘地去新奧爾良,可從來不解釋去幹什麼,只是思嘉總帶點醋意,覺得肯定同某個女人……或者一些女人有關。但自從彼得大叔拒絕替她趕車之後,瑞德留在亞特蘭大的時間便愈來愈長了。
在城裡,他大部分時間是在一家名叫「時代少女」的酒館樓上賭博,或者在貝爾.沃特琳的酒吧間裡與那幫比較有錢的北方佬和提包黨人親切交談賺錢的計劃,這種城裡人對他比對他那班密友更加憎惡。他現在不到皮蒂家拜訪了,這也許是為了尊重弗蘭克和皮蒂的感情,因為思嘉現在的處境很微妙,男人去拜訪會使弗蘭克和皮蒂受不了。不過她幾乎每天都會偶然碰見地。當她趕車經過桃樹街和迪凱特街那段路到木廠去時,他屢次騎馬追上她。他總是勒住韁繩跟她談一會兒話,有時將馬拴在她的馬車背後,替她趕著車在兩個木廠之間巡視一番,這些天來,她儘管不想承認但實際上是比過去更容易疲勞了,因此也願意讓他這樣做,心裡還暗暗感激他。他每次都在他們回到城裡之前便離開她,可是城裡人還是都知道了他們相會的事情,因此這又給人們提供了一些新的議論資料,在思嘉觸犯禮儀的那一長列條目中也添上了新一條。
她有時猜想,他們的這些相遇難道完全是偶然的嗎?幾個星期過去了,隨著城裡黑人門事的緊張氣氛不斷加劇,他們相遇的次數也愈來愈多了。不過為什麼他偏偏在現在她的模樣最難看的時候來找她呢?要是說從前他對她有過什麼不良企圖的話,那麼現在他肯定沒有,而且連以前到底有沒有,她現在在也開始懷疑了。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譏諷地提到他們在北方佬監獄中那令人忿怒的場面了。他再也沒有提起艾希禮以及她愛他的事,更沒有說什麼他「垂涎她」那類沒教養的粗話。她想最好還是別沒事找岔,不必去要求解釋為什麼他們會經常相遇。最後她認定,瑞德是因為除了賭博沒有什麼別的可幹,而且在亞特蘭大又很少有知己,因此找她無非就是為了找個說話的人而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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