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月掙的錢,一半寄到塔拉交給了威爾,一部分還瑞德的債,其餘的便自己存起來。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數錢數得更勤,也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更害怕失去這些錢。她不肯把錢存到銀行裡去,因為怕銀行倒閉,或者北方佬可能要沒收。所以她把錢盡量帶在自己身邊,塞在自己的緊身衣內,將一小疊一小疊的鈔票藏在屋子周圍放在壁爐的磚縫裡,放在廢物袋內,夾在《聖經》的書頁中。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因為多省下一塊錢,到了災難臨頭時,就會多丟掉一塊錢唉!弗蘭克、皮蒂和其他人們對於她那種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的無名火都極為體貼地容忍著,將她的壞脾氣歸咎於懷孕,從沒意識到真正的原因。弗蘭克知道對於懷孕的婦女就得遷就,所以他壓抑著強烈的自尊心,聽憑她繼續經管木廠,聽憑她在目前這種任何女人都不應該再出去拋頭露面的時候繼續在城裡到處亂跑,絕口不提任何意見。她的行為不斷使他感到難堪,不過他預想再忍耐一段時間就差不多了。只要孩子一下地,思嘉又會成為當年他追求過的那個富於女性美的可愛姑娘了。但是不管他如何姑息遷就,她還是不停地發脾氣,因此他感到她真像是鬼迷心竅了。
到底什麼東西迷住了她的心竅,什麼東西使她變得瘋狂,看起來誰也弄不明白。實際上那是一種強烈慾望的表現,她要在自己不得不閉門隱居之前趕快將她的事情安排好,趕快盡可能多賺些錢以防萬一,趕快建立一個堅實的金錢堤壩來防禦北方佬日益高漲的仇恨浪潮。這些日子正是金錢迷住了她的心竅。要說有時她也想到孩子,那只是對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而莫名其妙地生氣。
「死亡,納稅,生孩子!這三件事,那一件也沒有合適的時間容你選擇的!」當思嘉作為一個女人開始經營木廠時,亞特蘭大普遍感到震驚。經後隨著時光的流逝,大家更斷定她這個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她做生意使用的殘酷手段令人駭異,何況她可憐的母親還是羅畢拉德家的小姐呢。並且,當誰都知道她懷了孕的時候,她卻照樣在大街上到處奔跑,這就更加令人難以接受了。無論哪個正派的白女或黑人婦女,只要一懷疑自己有了身孕,便幾乎都不再邁出家門,因此梅裡韋瑟太太憤怒地說,從思嘉的所作所為來看,她大概是想把孩子生在大街上了!
不過以前人們對她的行為所作的種種批評,同現在城裡人的對她的流言蜚語比較起來,就根本算不了什麼了。思嘉不僅同北方佬做買賣,而且處處顯出她就是喜歡這樣做呢!
梅裡韋瑟太太和許多別的南方人也在同剛來這裡的北方佬做生意,但不同的是他們並不情願,而且公開地表示不喜歡。可思嘉卻是喜歡,或者說,似乎喜歡,那一樣是夠糟的了。她確實在北方佬軍官家裡同他們的妻子喝過茶呢!實際上她什麼事都幹過,只差沒邀請他們到她自己家裡來了,而且全城的人都在猜想,要是沒有皮蒂姑媽和弗蘭克,她準會請他們去的。
思嘉知道全城人都在議論她,但她並不在乎,也顧不上去計較。她對北方佬的恨還是同當年他們想燒掉塔拉時那樣厲害,不過她能夠把這種仇恨掩蓋起來。她明白,如果她打算賺錢,便只能從北方佬那裡去撈,而且她也明白,用微笑和好言好語去巴結他們,準能把他們的生意拉到她的木廠來。
等到有一天,她非常富裕了,而且把她的錢藏到了北方佬無法找到的地方,到那時她便可以告訴他們她對他們的真實看法,告訴他們她憎恨他們,厭惡他們,瞧不起他們。那會多令人高興呀!但是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她不得裝著與他們融洽相處,這是再簡單明瞭不過的事。要說這是虛偽,就讓亞特蘭大人儘管利用這種虛偽吧。
她發現,同北方佬軍官做朋友就像射擊地上的鳥一樣容易。他們在一個敵對的地方成了寂寞的流亡者,其中許多人渴望與女性有禮貌地交往,因為在這個城市裡。正派女人從他們跟前經過時常常掉頭不理,好像要啐他們一口才解氣似的。只有妓女和黑人婦女才跟他們說話和氣。但是思嘉顯然是個上等女人,一個有門第的上等女人,儘管目前在幹活,因此只要她嫣然一笑,那又碧綠的眼睛滴溜一轉,他們就渾身激動了。
經常,思嘉坐在車裡對他們說話,向他們擺弄兩個酒窩,這時她實際上對他們厭惡極了,恨不得破口大罵他們一頓。不過她還是克制住自己,而且發現隨意玩弄玩弄北方佬,一點也不比跟南方男人這樣調逗要難多少,只不過這不是逗樂而是一樁可恨的交易罷了。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在患難中的文雅溫柔的南方貴婦人。她具有端莊而高雅的風度,可以使她的受騙者與她保持適當的距離,不過她那和藹的態度仍叫北方佬軍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便心裡暖洋洋的。
這種暖意是非常有利的……也正是思嘉想要得到的。許多駐防的軍官由於不知道自己在亞特蘭大要待多久,把妻子和家眷都接過來了。由於旅館和公寓早已客滿,他們便正在自己蓋房子,並且很願意從這位和氣的肯尼迪太太那裡買木料,因為她待他們比城裡任何別的人都更有禮貌。那些提包黨人和無賴也正在用他們新撈到的錢款建築豪華住宅、店舖和旅館,他們也發現與她做生意比與原先聯盟軍的大兵們打交道要愉快一些。那些大兵雖然也很客氣,但這種客氣只不過比直言不諱的憎恨更加合法和冷酷而已。
所以,正因為她長得又美麗又迷人,而且有時又顯得很孤弱無助,他們便都樂意光顧她的木材廠以及弗蘭克的店舖,覺得他們應該幫助這位有膽識但顯然只有一個無能的丈夫在養活她的小婦人。思嘉注視著她事業的進展,覺得不但目前她要靠著北方佬的錢,而且將來還得靠這幫人庇護呢。
同北方佬軍官的關係保持在她想保持的水平上,這比她所料想的要容易些,因為他們全都懼怕南方的上等女人,不過思嘉也很快便發現這些軍官的妻子引起了一個她沒有料到的問題。同北方佬婦女聯繫並不是她所樂意的。她很想避開她們,可是辦不到,因為這些軍官的妻子一心想見她。她們對南方和南方婦女懷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而且思嘉最先給了她們滿足這一願望的機會。亞特蘭大的其他婦女壓根兒不與她們發生任何聯繫,甚至在教堂裡也拒絕向她們點頭,因此每當思嘉為了生意到她們家裡去時,那就似乎是她們日夜祈求的事情實現了。經常,思嘉在一家北方佬門前坐在自己車裡同這家的男人談論木料和屋頂板時,這個男人的妻子就會跑出來搭訕,並堅持要她進屋喝杯茶。思嘉儘管心裡很不情願,但很少拒絕,因為她總希望有個機會自然地建議她們去光顧弗蘭克的店舖。不過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多次受到嚴峻考驗,因為她們經常提出種種涉及私人的問題,而且對南方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洋洋自得和好意屈就的態度。
北方佬婦女認為《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本書的啟示僅次於《聖經》,所以她們全都問起南方人家養的用來追逐逃跑奴隸的那種獵狗。而且她們根本不相信她所說的她有生以來只見過一隻獵狗,而且是一隻溫和的小狗,並非色惡寵大的猛犬。他們還想看看農場主用來在奴隸臉上打印記的那種可怕的烙鐵和用來打死奴隸的有九根皮條的鞭子。思嘉覺得她們對於納奴隸為妾的問題表現出來的極大興趣,實在十分庸俗和沒有教養。尤其當她看到北方佬軍隊在亞特蘭大定居以後黑白混血嬰兒大量增加時,更是十分憎恨。
聽到這類帶有偏見的無知言論,亞特蘭大無論哪一個女人都會氣得要命,但思嘉卻設法忍受,她所以忍得住,是因為她們在她內心引起的鄙視多於憤怒。他們畢竟是北方佬,誰也不會指望北方佬幹出什麼好事,說出什麼好話來。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對於她的國家和人民及其倫理道德的種種輕率的侮辱,都始終未能深深地觸動她,只不過從她心上輕輕擦過,引起一種很好地掩藏起來的輕視和譏笑,直到發生了一件叫做怒不可遏的事情為止。這件事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什麼表明的話,那就是南北之間的鴻溝有多麼寬闊,而且要想跨越這道鴻溝是完全不可能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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