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奏完開場曲以後立即轉入《老丹.塔克》樂曲,這時托米請她跳舞。「你想跳嗎,思嘉?我不敢請你,不過休或者雷內……」「不,謝謝。我還在為母親守孝呢,」思嘉連忙婉言謝絕。
「我要坐在這裡,一次也不跳。」
她從人群中找到了弗蘭克.肯尼迪,並招呼他從埃爾辛太太身旁走過來。」我想到那邊壁龕裡坐坐,請你給拿點吃的過來,我們可以在那裡好好聊聊。」等那三個人一走開她便對弗蘭克這樣說。
他趕忙去給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餅來,這裡思嘉在客廳盡頭那個壁龕裡坐下,仔細擺弄著她的裙子,將那些明顯的髒點遮掩起來。又看到這麼多人和又一次聽到音樂,她感到激動,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裡發生的丟人的事,置諸腦後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為和她的恥辱時,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蘭克那顆受傷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麼印象。不過今晚用不著。今晚她感到渾身挺自在,滿懷希望,兩眼也熠熠生輝了。
她從壁龕中朝大廳望去,觀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戰時頭一次在亞特蘭大來時這間客廳多麼華麗。當時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頭頂上空枝形吊燈的千百個小巧的彩色稜鏡,反映和散播著幾十支蠟燭放射的每一道光輝,像客廳四周那些鑽石,火苗和藍寶石的閃光一樣。牆上掛的那些古老畫像曾經是那麼莊嚴優雅,以熱情而親切的神成俯視著賓客。那些紅木沙發是那麼柔軟舒適,若中那最大的一張當時就擺在她坐著的這個壁龕的尊貴位置。這曾經是思嘉參加舞會時喜愛坐的一個座位。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客廳和那邊的餐廳,以及那張有20個座位的紅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著的20把細腿椅子,還有笨重的餐具架和櫃檯,上面擺滿了銀器、燭台、高腳杯、調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戰爭剛開始時思嘉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由一位漂亮的軍官陪伴著,欣賞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風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時聽到舞步在打過蠟的明亮地板上發出令人激動的瑟瑟聲。
如今頭頂上的枝形吊燈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掛在那裡,大部分的稜鏡已經損毀,好像北方佬佔領軍的長統馬靴把它們的美麗模樣當成了靶子似的。現在客廳裡只點著一盞油燈和幾支蠟燭,而大部分亮光卻來自那個寬大火爐裡高聲嘶叫的火苗。火光一閃一閃映照出灰暗的舊地板已經磨損和破裂到無法修補的程度了。褪色牆紙上的那些方塊印跡表明那裡曾經掛過畫像,而牆灰上那個大的裂口則使人記起周城時期這所房子上落過一發炮彈,把房頂和二層樓的一些部份炸毀了。那張擺著糕點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紅木餐桌,在顯得空蕩蕩的飯廳裡仍然居重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劃破了,損壞的桌腿也說明是粗陋地修理過的。那個餐具架、那些銀器,以及那些紡錘形的椅子,都不見了。原來掛在客廳後面那些法國式拱形窗戶上的暗金色錦緞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帶飾邊的舊窗簾還留在那裡,它們雖然乾淨但顯然是補綴過的。
她從前喜愛的那張弧形沙發所在的地方,如今擺的是一張不怎麼合適的木條凳。她坐在條凳上,盡量裝得優雅些,希望裙子還能湊合著讓她跳舞。能重新跳舞是多麼愜意呀!不過,實際上她同弗蘭克坐在這個平靜的壁龕裡,會比捲入緊張的旋舞有更大的收穫。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傾聽他談話,並且誘引他進入更加想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樂的確很動人。當老列維哇的一聲拉響班卓琴和發出弗吉尼亞舞的指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著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著拍子來了。腳步在地板上瑟瑟地挪動著、擦著、磨著,兩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對方前進又後退,旋轉著,將手臂連接成孤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裡,踢馬一腳!」
(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在塔拉農場過了一段壓抑而勞累的生活以後,能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看到熟悉親切的面孔在朦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戲謔,說俏皮話,挑逗,挖苦,調情,的確是愜意的事。這使人感到彷彿死而復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輝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看那些翻改過的衣服、襯過的馬靴和修補過的便鞋,要是她頭腦裡不再浮現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小伙子們的面孔,她便幾乎會覺得一切如舊,什麼變化也不曾發生了。可是她看著,看到老年人在飯廳裡摸索酒瓶,主婦們成排地靠牆站著,用沒有拿扇子的手遮著嘴談話,年輕的舞們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淒涼而驚恐地發覺一切都完全變了,從前這些熟悉的人影現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一樣,但實際上不同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僅僅因為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不只是時間流逝的結果。而且有某些東西已經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種安全感包裹著他們,它是那麼輕柔,以致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在它的庇護下進入了錦繡年華。
如今它一去不復返了,連同它一起逝去的還有往日就在這個角落裡泮溢著的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的感覺,也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傳統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不是像他們那樣變的,而且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那裡端坐著,觀看著他們,發現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外來人,就像來自另一世界的一個外來人那樣,講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她也聽不懂他們的話。突然她醒悟了。這種感覺和她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她同他以及他那一類人(他們構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他們的面貌沒有多大變化,態度也一點兒沒有變,但在她看來,老朋友們給她保留下來的也只有這兩種東西了。一種歷久不衰的莊嚴,一種沒有時間性的慷慨,仍舊牢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而且將終生不渝,但他們會懷著無盡的痛苦,一種深得難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墳墓。他們是些說話溫柔,強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敗了也不明白什麼叫失敗,被損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撓。他們已備受摧殘,無依無靠,淪為被征服領地上的公民。他們們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國土,眼看著它被敵人和那些戲弄法律的惡棍們踐踏,原來的奴隸轉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奪公權,婦女橫遭污辱。而且他們還記著那些墳墓。
他們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可舊的形態沒有變。昔日的習俗還在繼續流行,也必須繼續流行,因為習俗是唯一留給他們的東西了。他們牢牢掌握著他們從前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悠閒自在的風度、禮節,彼此接角時那種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別是男人對待婦女們所持的保護態度。男人們忠於自己從小受到教養的那個傳統,一貫是講禮貌的,謙和的;他們幾乎成功地創造了一種維護婦女的風尚,使之不受任何她們所難以接受的粗暴行為的侵擾。思嘉心想,這是最荒謬不過的事,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隱遁得最遠的婦女也很少見過和聽說過的那種風尚,如今實際上已所剩無幾了。她們護理過傷員,抿闔過死堵的眼睛,蒙受過戰爭烽火和災難的折磨,也經受了恐怖、逃亡和飢餓。
但是,無論他們經過了什麼樣的情景,已經和還要完成多麼卑下的任務,他們依然是太太和紳士,在流離失所……悲慘、淒涼、無聊時仍保持忠誠,相互關心,像鑽石一般堅貞,像他們頭頂上那個破碎了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往昔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但這些人仍會走自己的路,彷彿從前日子依然存在,他們還是那麼可愛,悠閒,堅定,決不像北方佬那樣為蠅頭小利而奔走鑽營,決不放棄所有的昔日風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變化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離開亞特蘭大以來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則她現在也不會考慮去幹她正拚命想幹的那種勾當了。不過她的改變與他們的有所區別,至於究竟是什麼樣的區別,她暫時還說不清楚。也許就在於她能無所不為,而這些人卻有許多事情是寧死也不願意做的。也許就在於他們雖然不抱希望卻依然笑對生活,溫順地過日子,而思嘉卻做不到這一點。
她無法漠視生活。她必須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著為它掩飾也是不行的。對於她那些朋友們的寶貴品質和勇氣以及堅強不屈的尊嚴,思嘉可一點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種對事物採取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的愚蠢的倔強精神。
(待續)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