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下顎緊得成了方形,她的眼睛變成翡翠的顏色。
「你還記得圍城期間在皮蒂姑媽家走廊上的那個夜晚,你說過……那時你說過你是要我的。」
他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向後一靠,瞧著她那緊張的臉,同時他自己的棕色臉龐上顯出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似乎有什麼在他眼睛後面閃爍,可是他一聲不吭。「你說過……你說你從來沒有像現在想要我這樣想要過任何一個女人。如果你還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瑞德,怎樣我都願意,你說好了。不過看在上帝面上,你得給我開張支票!我說話算數,我發誓決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立個字據。」他表情古怪,令人難以捉摸,因此當她迫不及待地接著說下去時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高興還是在無可奈何地聽著。她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無論說什麼都好啊!她覺得自己臉上發燒了。
「我得立即要這筆錢呢,瑞德。他們會把我們趕出家門,然後我爸的那個天殺的監工就會來佔領,並且……」「別著急嘛。你怎麼會以為我還要你呢?你怎麼會以為你值三百美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會要價那麼高呀。」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心裡感到莫大的侮辱。
「你為什麼要這樣幹?這什麼不放棄那個農場,住到皮蒂帕特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你有一半嘛。」「天哪!」她大聲叫道。「難道你是傻瓜?我不能放棄塔拉,它是我們的家嘛。我決不放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愛爾蘭人真是最不好對付的民族,」他邊說,邊向後靠在椅子上躺起,把兩隻手從衣袋裡抽出來。「他們對許多沒意義的東西,比如,土地,看得那麼重。其實這塊地和那塊地完全一樣嘛。現在,思嘉,讓我把這件事說個明白吧。你是到這裡來做交易的了。我給你三百美元,你呢,就做我的情婦。」「對。」這個討厭的字眼一經說出,她便頓覺輕鬆多了,同時希望也在她心中重新升起。他說了「我給你」呢。那時他眼裡閃耀著一絲殘忍的光輝,彷彿有什麼叫他大為高興似的。
「不過,我記得以前厚著臉皮向你提出樣一個要求時,你卻把我拒之於門外。而且還用許多非常惡毒的話罵我,並捎帶聲明你不願意養『一窩小崽子』。不,親愛的,我不是在揭瘡疤。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不願意為自己享樂做這種事,但為了不失掉塔拉卻願意做了。這就證明了我的觀點,即一切所謂的品德都只不過是個代價問題罷了。」「唔,瑞德,瞧你說的!要是你想侮辱我,你就繼續說下去吧,不過得把錢給我。」現在她平靜了一些。出於本性,瑞德自然要盡可能折磨她,侮辱她,對她以往的蔑視和最近蓄意耍的手腕進行報復。
好吧,她需要忍受,什麼都能忍受。為了塔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一陣兒,她想像著在仲夏天氣,午後的天空藍湛湛的,她昏昏欲睡地躺在塔拉草地上濃密的苜蓿裡,仰望飄浮的朵朵白雲,吸著白色花叢中的縷縷清香,靜聽著蜜蜂愉快而忙碌地在耳旁嗡嗡不已。午後的寂靜和遠處那些從紅土地裡歸來的大車的聲音,更使人悠然神往。這一切完全值得付出代價,還不止值得呢!
她抬起頭來。
「你能把錢給我了嗎?」
他那模樣彷彿正自得其樂似的,但他說起話來語氣中卻帶著殘忍的意味。「不,我不準備給。」
這句話出人意外,一時間她的心緒又被攪亂了。
「我不能把錢給你,即使我想給也不行。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在亞特蘭大一個美元也沒有。是的,我有些錢,但不在這裡。我也不打算告訴你錢有多少,在什麼地方。可是如果我想開張支票,北方佬就會盯住我,像隻鴨子盯住一隻無花果蟲那樣,那時我們誰也休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嗎?」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都發青了,那些斑點突然在她的鼻子兩邊顯露出來,而那張扭歪的嘴和傑拉爾德激怒得要殺人時一模一樣。她猛地站起來,怪叫了一聲,這使得隔壁房間裡的嗡嗡聲都突然停止了。瑞德也迅猛像像頭豹子,一下跳到她身邊,用一隻手狠狠摀住她的嘴,另一隻手抱緊住她的腰。她拚命掙扎著反抗他,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腳,尖叫著藉以發洩她的憤怒,絕望和那被傷害了的自尊心。她弓著身子左右前後地扭動,想掙脫他那隻鐵一般的胳臂,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那緊箍著的胸衣勒得她快要斷氣了。他那麼緊,那麼粗暴地將她抱住,使她痛苦不已,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已殘忍地卡進了她的兩顎之間。這時他那棕黑的臉已緊張得發白了,他的眼光嚴峻而炙熱,他把她完全舉了起來,將她高高地緊壓在他的胸脯上,抱著她在椅子上坐下,任憑她繼續掙扎。
「乖乖,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叫喚,別嚷嚷了!再嚷,他們馬上就會進來。快靜一靜。難道你要北方佬看見你這副模樣嗎?」她已顧不得誰看見她怎樣了,什麼都不顧了,只是怒火萬丈,一心要殺死他,不過這時她渾身感到一陣暈眩。他把她的嘴摀住,她都不能呼吸了;她的胸衣像一根迅速縮緊的鐵帶;兩隻緊抱著她的胳臂使懷著無可奈何的仇恨和憤怒的她在渾身顫抖。隨後他的聲音漸漸減弱了,模糊了,他那張俯視著她的臉在一片令人作嘔的迷霧中旋轉起來,這迷霧愈來愈濃,直到她再也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任何別的東西了。
當她慢慢扭動身子,漸漸恢復知覺時,她覺得渾身徹骨地疲倦、虛弱和困惑不解。如今她是躺在椅子上,帽子脫了,瑞德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雙黑亮的眼睛急切地察看著她的臉色。那個好心的年輕隊長正動手將一杯白蘭地灌進她嘴裡,可是酒灑出來,流到脖子上去了。其他軍官不知所措地在旁邊走來走去,晃著手悄悄地議論。
「我想……我準是暈過去了,」她說完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起來的,便不由得害怕了。
「把這杯酒喝下去吧,」瑞德說,端過酒杯送到她嘴邊。這時她記起來了,但只能無力地瞪視著他,因為她已疲倦得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了。
「請看在我的面上,喝吧。」
她喝了一口便嗆得咳嗽起來,可是瑞德又把杯子送到她嘴邊。這樣她便又喝了一大口,那烈性液體立即從喉管裡火辣辣地流下去了。
「我看她已經好些了,先生們,我十分感謝你們,」瑞德說。「她一明白我將要被處決,就受不了啦。」穿藍制服的軍官們在地下擦著腳,顯得很困惑。他們乾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只有那個年輕隊長還待在門口。
「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
「沒有了,謝謝你。」
他走出去,隨手把門關上。
「再喝一點,」瑞德說。
「不喝了。」
「喝了吧。」
她又喝了一大口,熱流開始向全身灌注,力氣也緩緩地回到兩隻顫抖的大腿上,她推開酒杯,想站起來,可是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放開我吧,我要走了。」
「現在還不行。再等一會兒。你還會暈倒的。」「我寧願暈倒在路上也不願跟你待在這裡。」「反正都一樣,我總不能讓你暈倒在路上呀。」「讓我走。我恨你。」聽她這麼一說,他臉上又露出一絲笑意。
「這話才像你說的。你一定感覺好些了。」她靜靜地躺了一會,想借怒氣來支撐自己,同時汲取一點力量。可是她太疲倦了,她已經疲倦得不想去恨誰,以致對一切都不怎麼在乎了。失敗像鉛塊一般沉重地壓著她。她孤注一擲,結果輸了個精光!連自尊心也沒有了。這是她最後一線希望的破滅。這是塔拉的下場,是他們全體的下場,她仰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好一會,閉著眼睛,凝聽著身邊瑞德沉重的呼吸,這時白蘭地的熱勁已逐漸滲透全身,帶給她以溫暖和一種虛假的力量。末了,她睜開眼睛,注視著他的面孔,怒氣又油然而生。當她那雙高挑的眉毛向下一落,顯出一副蹙額不悅的神氣時,瑞德原先那種訕笑又重新出現了。
「現在你好多了。從你這眉頭一皺的神態就看得出來。」「當然,我完全好了。瑞德.巴特勒,你這人真可恨,如果說我見過流氓的話,你就是個流氓,我一開口你就明明知道我要說什麼,同時也早就決定不給我那筆錢,可是你還讓我一直說下去。你本來可以不要我說了……」「不要你說,白白放棄機會不聽你說的整個故事嗎?不太可惜了。我在這裡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還真的從沒聽過這麼令人滿意的故事呢!」他忽然又像以往那樣嘲諷地大笑起來。她一聽這笑聲便跳起來,抓起她的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現在還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談正經話了嗎?」「讓我走!」「我看你是完全好了。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塊鐵嗎?」他的眼光犀利而機警,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絲變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不是你要玩弄這把戲的唯一對象?」「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比你所意識到的關係要大得多。你的釣絲上還有沒有別的男人?告訴我!」「沒有。」「這不可信。我不能想像你就沒有五六個後備對像保留在那裡。一定有人會站出來接受你這個有趣的提議。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此要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我不需要你的忠告。」「可我還是要給你。目前我能給你的大概也只有忠告了。聽著,因為這是個好的忠告。當你想從一個男人身上得到什麼的時候,可萬萬不要像對我這樣直統統地說出來。要裝得巧妙一些,要帶誘惑性一些,那會產生更好的效果。你自己是懂得這一著的,並且很精通,但就在剛才,當你把你的……你借錢的……抵……押……品提供給我時,你卻顯得像鐵釘一樣生硬。我曾經在距我二十步遠的決鬥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那可不是令人舒服的景象。它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熱情。這玩意不能用來控制男人,親愛的。看來你快要把早年受的訓練忘得一乾二淨了。」「我的行為不用你來教訓。」她說,一面疲憊地戴上帽子。
她不明白他怎能在自己脖子上套著絞索和面對她的可憐處境時還這麼開心地說笑。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兩手捏著拳頭插在衣袋裡,似乎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竭力掙扎。
「振作起來吧,」他說,一面看著她把帽帶繫好。「你可以來觀看我的絞刑,這會使人舒坦多了。那樣一來,我們之間的舊帳……包括這一次在內,就一筆勾銷了。我還準備在遺囑裡提到你呢。」「謝謝你,不過他們也許遲遲不給你行刑,到時候再交納稅金就晚了,」她說著突然出一聲與他針鋒相對的獰笑,她的話的確也就是這個意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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