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塊新的石碑在柏樹下磚壘的墓框裡,它們還很新,連雨水也沒有一濺上一點紅泥。
「上個星期我們才把這碑立起來,」塔爾頓太太驕傲地說。
「是塔爾頓先生到梅肯去用車接回來的。」墓碑!這得花多少錢呀!突然思嘉像開始那樣為那幾位塔爾頓小伙子感到悲傷了。任何人,在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還能花這麼多錢來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塊墓碑上都刻了好幾行字。字刻得愈多就愈費錢。看來這家人一定是發瘋了!何況把三個小伙子的遺體拉回家來,必定費了不少錢呢。至於博伊德,他們卻始終沒有找到一絲蹤影。
在布倫特和斯圖爾特的墳塋之間有一塊石碑,上面刻的是:「活著時他們是可愛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沒有分離。」另一塊石碑上刻著博伊德和湯姆的名字,還有幾行拉丁文,便是思嘉也看不懂,因為她在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唸書時就設法逃避了拉丁文課。
所有這些花在墓碑上的錢都是白費了!可不,他們全是些傻瓜!她心裡十分生氣,好像是她自己的錢給浪費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這很好,」她指著第一塊墓碑小聲說。
卡琳當然會覺得好的。她對任何傷感的事物都會動心的。
「是的,」塔爾頓太太說,她的聲音很溫柔,「我們覺得這很合適……他們幾乎是同一個時候死的,斯圖爾特先生先走一步,緊接著是布倫特,他拿起他丟下的那面旗幟。」姑娘們趕著回塔拉,有個時候,思嘉一聲不響,她在琢磨著在那幾家看到的情形,並且違心地回憶這個縣以前的繁榮景象。那時家家賓客盈門,金錢滿櫃,下房區住滿了黑人,整整齊齊的棉花地裡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過一年,這些田地裡就到處長起小松樹來了,」她心裡暗想,一面眺望著四周的樹林,感到不寒而慄。沒有黑人,我們就只能自己養活自己不致餓死。不依靠黑人誰也不可能把一個大農場經營起來,因為大片大片的田地無人耕種,樹林就會重新把它們接管過去,很快又成為新的林地了。誰也種不了那麼多棉花,那我們怎麼辦呢?鄉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城裡人不管怎樣總有辦法。他們一直是這樣過的。可是我們鄉下人就會倒退一百年,像當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屋,憑著一雙手種很少幾英畝土地……勉勉強強活下去。
「不……」她倔強起來,「塔拉不會那樣,就是我要親自扶犁,也決不能那樣。如果願意的話,整個地區,整個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為林地,可是我不能讓塔倒退。而且我也不打算把錢花在墓碑上,或把時間用來為戰爭失敗而哭泣。我們總能想辦法的。我知道,只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們總有辦法。失掉黑人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最糟糕的是男人們死了,年輕人死了。」這時她又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喬.方丹、雷福德.卡爾弗特和芒羅弟兄,以及她在傷亡名單中看到的所有費耶特維爾和瓊斯博羅的小伙子們。」只要還有足夠多的男人留下來,我們便有辦法,不過……」她忽然想起另一個問題……也許她還得再結婚呢。當然,她不想再結婚了。還不誰要娶她呀?這個想法真可怕。
「媚蘭,」她說,「你看南方的姑娘們將來會怎麼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嘛。將來她們會怎麼樣?沒有人會娶她們了。媚蘭,你看,所有的小伙子都死了,整個南方成千上萬姑娘就會一輩子當老處女了。」「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孩子,」媚蘭說,在她看來這是最重要的事。
顯然這種想法對蘇倫並不新奇,如今她坐在車子後部突然哭起來。從聖誕節以來她還沒有聽到過弗蘭克.肯尼迪的消息。究竟是因為郵路不暢通的原故呢,還是他僅僅在玩弄她的感情,如今早已把她忘了她不清楚。或許,他是在戰爭最後幾天犧牲了吧!後一種可能經忘記她要可取得多,因為一種犧牲了的愛情至少還有點莊嚴的意味,就像卡琳和英迪亞.威爾克斯的情況那樣。如果成為一個被遺孀的未婚妻,則毫無意思了。
「啊,看在上帝份上,求你別哭了好嗎?」思嘉不耐煩地說。
「唔,你們可以說,」蘇倫還在抽泣,「因為你們結過婚而且有了孩子,人人都知道有人娶過你們。可是,瞧我這光景!而且你們這樣壞,竟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時公然奚落我,說我會成為老處女。你們真可惡極了!」「啊,你別鬧了!你知道我就看不慣那種成天嚷嚷嚷的人。你很清楚那個黃鬍子老頭並沒有死,他會回來娶你的。他沒有什麼頭腦。不過要是我的話,我就寧願當一輩子老小姐也不嫁給他。」車後邊總算清靜了一會兒。卡琳在安慰姐姐,心不在焉地拍著姐姐的肩背,因為她自己的心思也到了遙遠的地方,彷彿布倫特.塔爾頓坐在身邊跟她一起沿著那條三年來的老路在奔馳似的。這時她情緒高漲,眼睛發亮。
「哎,沒了咱們的漂亮小伙子,南方會怎麼樣啊?」媚蘭傷心地說。「如果他們今天還活著,南方又會是什麼樣子呢?那我們就可以充分利用他們的勇氣、他們的力量和他們的智慧了。思嘉,我們這些有孩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撫養大。讓他們接替那些已經去世的,成為像死者一樣勇敢的男子漢。」「再也不會有他們那樣的人了,」卡琳低聲說。「沒有人能接替他們。」這以後,她們就一路默默地趕車回家了。
此後不久的一天,凱瑟琳.卡爾弗特騎著一匹思嘉很少見過的瘦騾子在日落時分來到塔拉。那畜生耷拉著兩隻耳朵,跛著腳,一副可憐樣兒,而凱瑟琳也幾乎跟它一樣憔悴。她那褪色的方格布衣裳是以前傭人穿的那種式樣,一頂遮陽帽只用繩子繫在下巴底下。她一直來到前面走廊口,也沒下馬,這時正在看落日的思嘉和媚蘭才走下台階去迎接她。凱瑟琳跟思嘉拜訪那天的凱德一樣蒼白,蒼白、冷峻而剛脆,彷彿一說話她的臉就會破裂似的。不過她的腰背筆直,她向她們點頭招呼時腦袋也仍然高昂著。
突然思嘉記起威爾克斯家舉行大野宴那天,她和凱瑟琳一起低聲議論瑞德.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凱瑟琳多麼漂亮和活潑啊,身著天藍色蟬翼紗裙子,飾帶上佩著玫瑰花,穿著嬌小的黑天鵝絨便鞋,腳腕子上是一圈花邊。可如今那位姑娘的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剩下的是個騎在騾子背上的僵直身軀。
「謝謝你們,我不下馬了,」她說。「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我要結婚了。」「什麼?」「跟誰結婚?」「凱茜,多偉大呀!」「什麼時候?」「明天,」凱瑟琳平靜說,但她的聲音有些異樣,臉上的笑容因此也馬上收斂了。「我來告訴你們,我明天要結婚了,在瓊斯博羅……可我不想邀請你們大家。」她們默默地琢磨這句話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抬頭望著她。
後來媚蘭才開口了。
「是我們認識的人吧,親愛的?」
「是的,」凱瑟琳簡單地說。「是希爾頓先生。」思嘉甚至連「啊」一聲也說不出來了,可是凱瑟琳突然低下頭來看著媚蘭,小聲而粗魯地說:「媚蘭,你要是哭,我可受不了。我會死的。」媚蘭只輕輕拍著凱瑟琳那隻穿家製布鞋掛在鞍鐙上的腳。一句話也不說,她的頭低低地垂著。
「也用不著拍我!這我同樣受不了。」
媚蘭把手放下,但仍然沒有抬頭。
「好,我得走了。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她那蒼白而剛脆的臉又板起來,她提起韁繩。
「凱德怎麼樣?」思嘉趕緊問。她完全懵了,不知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想起這個問題,才用來打破尷尬的沉默局面。
「他快死了,」凱瑟琳依舊簡單地回答,似乎口氣中要根本不帶一點感情。「只要我能安排好,他就會放心而平靜地死去,用不著發愁他死後誰來照顧我。你看,我那位繼母和她的孩子們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好,我要走了。」媚蘭抬頭一看,正碰著凱瑟琳的眼光。媚蘭眼睫毛上淚珠瑩瑩,眼睛裡充滿理解的感情,面對此情此景,凱瑟琳像個強忍著不哭的勇敢男孩,裝出微笑的樣子。這些對于思嘉來說都是很難理解的,她還在竭力琢磨凱瑟琳.卡爾弗特要嫁給監工這一事實……凱瑟琳,一個富裕農場主的女兒:凱瑟琳,僅次于思嘉,比全縣任何別的姑娘都有更多的情郎呢!
凱瑟琳俯下身子,媚蘭踮起腳尖,她們吻別了。然後凱瑟琳狠狠地抖動韁繩,那匹老騾子向前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媚蘭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淌下來。思嘉瞪大眼睛看著她,仍然莫名其妙。
「你看她是不是瘋了?媚蘭,你知道她是不會愛上他的。」「愛上?啊,思嘉,這樣可怕的事情千萬提也別提了!啊,可憐的凱瑟琳!可憐的凱德!」「胡說八道!」思嘉喝道,她開始生氣了。媚蘭對於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這很叫人受不了。她覺得凱瑟琳的情況主要是令人驚訝,而並非什麼可悲的事。當然,要跟一個北方窮白人結婚,想起來也著實很不愉快,不過一個姑娘畢竟不能單獨守著農場過日子。她總得有個丈夫幫著經營才好嘛。
「就像我前天說的那樣,媚蘭,已經沒什麼人好讓姑娘們挑選了,可她們總得嫁人呢。」「啊,她們也不一定要嫁人呀!當老處女也沒什麼丟人的,看看皮蒂姑媽。啊,我還寧願凱瑟琳死了呢!我知道凱德就會寧願她死的。那麼一來,卡爾弗特家就會完了。只要想一想,她的……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啊,思嘉叫波克趕快備馬,你火速去追上她,讓她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哎喲,我的天!」思嘉喊道,對於媚蘭這樣隨意把塔拉農場當人情奉送的態度,她大為震驚。思嘉可絕對沒有意思要在家裡多養活一口人了。她正要這樣說,但是一看見媚蘭惶恐的臉色便打住了。
「媚蘭,她不會來的,」她改口說。「你知道她不會來。她為人那麼高傲,還以為這是一種施捨呢。」「這倒是真的,倒是真的!」媚蘭惶惑地說,目送著凱瑟琳背後那團紅塵一路遠去,漸漸消失了。
「你跟我們在一起已經好幾個月了,」思嘉心裡暗想,一面看著小姑子,「但你從來沒想過你是在靠別人的周濟過日子。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意識到這點。你是個沒有被戰爭改造過的人,因此思想行為一如以往,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彷彿我們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糧食,用不著精打細算,多來幾個客人也沒關係。我想我下半輩子得把你這個包袱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把凱瑟琳也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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