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楊志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回轉去見得梁中書,欲要就岡子上自尋死路。卻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腳,尋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只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著時,卻再理會。」回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楊志,沒個掙扎得起。楊志指著罵道:「都是你這廝們不聽我言語,因此做將出來,連累了洒家。」樹根頭拿了朴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楊志歎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纔得醒,一個個爬將起來,口裏只叫得連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們眾人不聽楊提轄的好言語,今日送了我也!」眾人道:「老爺,今日事已做出來了,且通個商量。」老都管道:「你們有甚見識?」眾人道:「是我們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燒到身,各自去掃;蜂蠆入懷,隨即解衣。』若還楊提轄在這裏,我們都說不過;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們回去見梁中書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說道:『他一路上,凌辱打罵眾人,逼迫得我們都動不得。他和強人做一路,把蒙汗藥將俺們麻翻了,縛了手腳,將金寶都擄去了。』」老都管道:「這話也說的是。我們等天明,先去本處官司首告。留下兩個虞候,隨衙聽候,捉拿賊人。我等眾人,連夜趕回北京,報與本官知道,教動文書,申復太師得知,著落濟州府,追獲這夥強人便了。」次日天曉,老都管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管官吏首告,不在話下。
且說楊志提著朴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裏歇了,尋思道:「盤纏又沒了,舉眼無個相識,卻是怎地好?……」漸漸天色明亮,只得趁早涼了行。又走了二十餘里,正是:
面皮青毒逞雄豪,白送金珠十一挑。
今日為何行急急,不知若個打藤條。
當時楊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門前。楊志道:「若不得些酒喫,怎地打熬得過?」便入那酒店去,向這桑木桌凳座頭上坐了,身邊倚了朴刀。只見灶邊一個婦人問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楊志道:「先取兩角酒來喫,借些米來做飯,有肉安排些個,少停一發算錢還你。」只見那婦人先叫一個後生來面前篩酒,一面做飯,一邊炒肉,都把來楊志喫了。楊志起身,綽了朴刀,便出店門。那婦人道:「你的酒肉飯錢都不曾有!」楊志道:「待俺回來還你,權賒咱一賒。」說了便走。
那篩酒的後生趕將出來,揪住楊志,被楊志一拳打翻了。那婦人叫起屈來。楊志只顧走,只聽得背後一個人趕來,叫道:「你那廝走那裏去!」楊志回頭看時,那人大脫著膊,拖著桿棒,搶奔將來。楊志道:「這廝卻不是晦氣,倒來尋洒家!」立腳住了不走。看後面時,那篩酒後生也拿條欓叉,隨後趕來,又引著三兩個莊客,各拿桿棒,飛也似都奔將來。楊志道:「結果了這廝一個,那廝們都不敢追來。」便挺了手中朴刀來鬥這漢。這漢也掄轉手中桿棒,搶來相迎。兩個鬥了三二十合,這漢怎地敵的楊志,只辦得架隔遮攔,上下躲閃。
那後來的後生並莊客,卻待一發上,只見這漢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且都不要動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那楊志拍著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獸』楊志的便是!」這漢道:「莫不是東京殿司楊制使麼?」楊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楊制使?」這漢撇了鎗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楊志便扶這人起來,問道:「足下是誰?」這漢道:「小人原是開封府人氏,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沖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戶出身。小人殺的好牲口,挑觔剮骨,開剝推撏,只此被人喚做『操刀鬼』。為因本處一個財主,將五千貫錢,教小人來此山東做客,不想折了本,回鄉不得,在此入贅在這個莊農人家。卻纔灶邊婦人,便是小人的渾家。這個拿欓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卻纔小人和制使交手,見制使手段和小人師父林教師一般,因此抵敵不住。」楊志道:「原來你卻是林教師的徒弟。你的師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現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聽得人這般說將來,未知真實。且請制使到家少歇。」
楊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裏來。曹正請楊志裏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來拜了楊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飲酒中間,曹正動問道:「制使緣何到此?」楊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綱,並如今又失陷了梁中書的「生辰綱」一事,從頭備細告訴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裏住幾時,再有商議。」楊志道:「如此卻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將來,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這般說時,要投那裏去?」楊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尋你師父林教頭。俺先前在那裏經過時,正撞著他下山來,與洒家交手。王倫見了俺兩個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裏相會,以此認得你師父林沖。王倫當初苦苦相留,俺卻不曾落草,如今臉上又添了「金印」,卻去投奔他時,好沒志氣。因此躊躇未決,進退兩難。」
曹正道:「制使見的是。小人也聽的人傳說:王倫那廝,心地偏窄,安不得人。說我師父林教頭上山時,受盡他的氣。不若小人此間離不遠,卻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喚做二龍山。山上有座寺,喚做寶珠寺。那座山生來卻好,裹著這座寺,只有一條路上的去。如今寺裏住持還了俗,養了頭髮,餘者和尚都隨順了。說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為頭那人,喚做金眼虎鄧龍。制使若有心落草時,到去那裏入夥,足可安身。」楊志道:「既有這個去處,何不去奪來安身立命?」
當下就曹正家裏住了一宿,借了些盤纏,拿了朴刀,相別曹正,拽開腳步,投二龍山來。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卻早望見一座高山。楊志道:「俺去林子裏且歇一夜,明日卻上山去。」轉入林子裏來,喫了一驚。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著花繡,坐在松樹根頭乘涼。那和尚見了楊志,就樹根頭綽了禪杖,跳將起來,大喝道:「兀那撮鳥,你是那裏來的?」正是:
平將珠寶擔落空,卻問寶珠寺討帳。
要投入寺裏強人,先引出寺外和尚。
楊志聽了道:「原來也是關西和尚。俺和他是鄉中,問他一聲。」楊志叫道:「你是那裏來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說,掄起手中禪杖,只顧打來。楊志道:「怎奈這禿廝無禮,且把他來出口氣!」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和尚。兩個就林子裏,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但見:
兩條龍競寶,一對虎爭餐。禪杖起如虎尾龍筋,朴刀飛似龍鬚虎爪。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陣雲中黑氣盤旋;惡狠狠,雄赳赳,雷吼風呼,殺氣內金光閃爍。兩條龍競寶,嚇得那身長力壯仗霜鋒周處眼無光;一對虎爭餐,驚的這膽大心粗施雪刃卞莊魂魄喪。兩條龍競寶,眼珠放彩,尾擺得水母殿臺搖;一對虎爭餐,野獸奔馳,聲震的山神毛發豎。
當時楊志和那和尚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那和尚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兩個都住了手。楊志暗暗地喝采道:「那裏來的這個和尚!真個好本事,手段高!俺卻剛剛地只敵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漢子,你是甚麼人?」楊志道:「洒家是東京制使楊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楊志道:「你不見俺臉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卻原來在這裏相見。」楊志道:「不敢問師兄卻是誰?緣何知道洒家賣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魯提轄的便是。為因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卻去五臺山淨髮為僧。人見洒家背上有花繡,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深。」
楊志笑道:「原來是自家鄉裏,俺在江湖上多聞師兄大名。聽得說道,師兄在大相國寺裏掛搭,如今何故來在這裏?」魯智深道:「一言難盡。洒家在大相國寺管菜園,遇著那「豹子頭」林沖,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卻路見不平,直送他到滄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回來,對高俅那廝說道:『正要在野豬林裏結果林沖,卻被大相國寺魯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滄州,因此害他不得。』這直娘賊恨殺洒家,吩咐寺裏長老不許俺掛搭,又差人來捉洒家。卻得一夥潑皮通報,不是著了那廝的手。喫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裏廨宇,逃走在江湖上,東又不著,西又不著。來到孟州十字坡過,險些兒被個酒店婦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汗藥麻翻了。得他的丈夫歸來得早,見了洒家這般模樣,又看了俺的禪杖、戒刀喫驚,連忙把解藥救俺醒來。因問起洒家名字,留住俺過了幾日,結義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兩個,亦是江湖上好漢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園子」張青,其妻「母夜叉」孫二娘,甚是好義氣。住了四五日,打聽的這裏二龍山寶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來奔那鄧龍入夥,叵耐那廝不肯安著洒家在這山上。和俺廝併,又敵洒家不過,只把這山下三座關,牢牢地拴住。又沒別路上去,那撮鳥由你叫罵,只是不下來廝殺,氣得洒家正苦在這裏沒個委結,不想卻是大哥來。」楊志大喜。兩個就林子裏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
楊志訴說了賣刀殺死牛二的事,並解「生辰綱」失陷一節,都備細說了。又說曹正指點來此一事,便道:「既是閉了關隘,俺們休在這裏,如何得他下來?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議。」
兩個廝趕著行離了那林子,來到曹正酒店裏。楊志引魯智深與他相見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龍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閉了關時,休說道你二位,便有一萬軍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魯智深道:「叵耐那撮鳥,初投他時,只在關外相見。因不留俺,廝併起來,那廝小肚上,被俺一腳點翻了。卻待要結果了他性命,被他那裏人多,救了上山去,閉了這鳥關。由你自在下面罵,只是不肯下來廝殺。」楊志道:「既然好去處,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魯智深道:「便是沒做個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
曹正道:「小人有條計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楊志道:「願聞良策則個。」曹正道:「制使也休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這裏近村莊家穿著。小人把這位師父禪杖、戒刀,都拿了,卻叫小人的妻弟,帶六個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條索子綁了師父,小人自會做活結頭。卻去山下叫道:『我們近村開酒店莊家,這和尚來我店中喫酒,喫得大醉了,不肯還錢,口裏說道,去報人來打你山寨。因此我們聽的,乘他醉了,把他綁縛在這裏,獻與大王。』那廝必然放我們上山去。到得他山寨裏面,見鄧龍時,把索子拽脫了活結頭,小人便遞過禪杖與師父。你兩個好漢一發上,那廝走往那裏去!若結果了他時,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計若何?」魯智深、楊志齊道:「妙哉!妙哉!」有詩為證:乳虎稱龍亦枉然,二龍山許二龍蟠。人逢忠義情偏洽,事到顛危策愈全。
當晚眾人喫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乾糧。次日五更起來,眾人都喫得飽了。魯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當日楊志、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並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晌午後,直到林子裏,脫了衣裳,把魯智深用活結頭使索子綁了,教兩個莊家牢牢地牽著索頭。楊志戴了遮日頭涼笠兒,身穿破布衫,手裏倒提著朴刀。曹正拿著他的禪杖。眾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後簇擁著。到得山下,看那關時,都擺著強弩硬弓,灰瓶炮石。
小嘍囉在關上,看見綁得這個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多樣時,只見兩個小頭目上關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裏做甚麼?那裏捉得這個和尚來?」曹正答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著一個小酒店。這個胖和尚不時來我店中喫酒。喫得大醉,不肯還錢,口裏說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個人來打此二龍山,和你這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將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條索子綁縛這廝,來獻與大王,表我等村鄰孝順之心,免的村中後患。」
兩個小頭目聽了這話,歡天喜地,說道:「好了!眾人在此少待一時。」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鄧龍,說拿得那胖和尚來。鄧龍聽了大喜,叫:「解上山來,且取這廝的心肝來做下酒,消我這點冤仇之恨!」小嘍囉得令,來把關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
楊志、曹正緊押魯智深解上山來。看那三座關時,端的險峻:兩下裏山環繞將來,包住這座寺。山峰生得雄壯,中間只一條路上關來。三重關上,擺著擂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鎗密密地攢著。過得三處關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柵為城。寺前山門下立著七八個小嘍囉,看見縛的魯智深來,都指手罵道:「你這禿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喫拿了!慢慢的碎割了這廝!」魯智深只不做聲。押到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抬去了,中間放著一把虎皮交椅;眾多小嘍囉拿著鎗棒,立在兩邊。
少刻,只見兩個小嘍囉扶出鄧龍來,坐在交椅上。曹正、楊志緊緊地幫著魯智深到階下。鄧龍道:「你那廝禿驢,前日點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有見我的時節。」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兩個莊家把索頭只一拽,拽脫了活結頭,散開索子。魯智深就曹正手裏接過禪杖,雲飛掄動。楊志撇了涼笠兒,提起手中朴刀。曹正又掄起桿棒。眾莊家一齊發作,並力向前。鄧龍急待掙扎時,早被魯智深一禪杖,當頭打著,把腦蓋劈作兩半個,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嘍囉,早被楊志搠翻了四五個。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處死!」寺前寺後,五六百小嘍囉並幾個小頭目,驚嚇的呆了,只得都來歸降投伏。隨即叫把鄧龍等尸首扛抬去後山燒化了。一面去點倉廒,整頓房舍,再去看那寺後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來喫。魯智深並楊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設宴慶賀。小嘍囉們盡皆投伏了,仍設小頭目管領。
曹正別了二位好漢,領了莊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話下。正是:
古剎雄奇隱翠微,翻為賊寨假慈悲。
天生神力「花和尚」,弄棒磨刀作住持。
又有詩一首並及楊志:有智能深助智深,綠林豪客主叢林。降龍伏虎真同志,獸面誰知有佛心。
不說魯智深、楊志自在二龍山落草,卻說那押「生辰綱」老都管並這幾個廂禁軍,曉行夜住,趕回北京,到的梁中書府,直至廳前,齊齊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書道:「你們路上辛苦,多虧了你眾人。」又問:「楊提轄何在?」眾人告道:「不可說!這人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後,行到黃泥岡時,天氣大熱,都在林子裏歇涼。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松林裏等候。卻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眾人不合買他酒喫,被那廝把蒙汗藥都麻翻了,又將索子綑縛眾人。楊志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財寶並行李,盡裝載車上將了去。現今去本管濟州府呈告了,留兩個虞候在那裏隨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眾人星夜趕回來告知恩相。」
梁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尸萬段!」隨即便喚書吏,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著人也連夜上東京,報與太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只說著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札。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是膽大!去年將我女婿送來的禮物打劫了去,至今未獲;今年又來無禮,如何干罷!」隨即押了一紙公文,著一個府幹,親自齎了,星夜望濟州來,著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回報。
且說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札付,每日理論不下。正憂悶間,只見門吏報道:「東京太師府裏差府幹現到廳前,有緊急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聽得,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慌忙陞廳,來與府幹相見了,說道:「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狀子,已經差緝捕的人,跟捉賊人,未見蹤跡。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來,又經著仰尉司並緝捕觀察,杖限跟捉,未曾得獲。若有些動靜消息,下官親到相府回話。」府幹道:「小人是太師府裏心腹人。今奉太師鈞旨,特差來這裏要這一干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吩咐,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裏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棗子的並賣酒一人,在逃軍官楊志,各賊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備,差人解赴東京。若十日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門島走一遭。小人也難回太師府裏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請看太師府裏行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隨即便喚緝捕人等。只見階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稟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綱』,是你該管麼?」何濤答道:「稟覆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蹤跡。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於無奈。」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歷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這裏,領太師台旨: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禍及於我。先把你這廝迭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空著甚處州名,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恕!」正是:
臉皮打稿太乖張,自要平安人受殃。
賤面可無煩作計,本心也合細商量。
卻說何濤領了台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裏,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眾做公的都面面相覷,如箭穿雁嘴,鉤搭魚腮,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閒常時都在這房裏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促,都不做聲。你眾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眾人道:「上復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的?只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曠野強人,遇著,一時劫了他的財寶,自去山寨裏快活,如何拿的著?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濤聽了,當初只有五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裏,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正是:
雙眉重上三鍠鎖,滿腹填平萬斛愁。
網裏漏魚何處覓?瓮中捉鱉向誰求?
只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嘴臉?」何濤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為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是甚麼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復道:『未見次第,不曾獲得。』府尹將我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只不曾填甚去處,在後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卻是如何得了!」
正說之間,只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何濤道:「你來做甚麼?不去賭錢,卻來怎地?」何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何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嫂嫂安排些酒肉菜蔬,燙幾盃酒,請何清喫。何清問嫂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只做得個緝捕觀察,便叫我一處喫盞酒,有甚麼辱沒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裏自過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起了大錢大物,那裏去了?有的是錢和米,有甚麼過活不得處?」阿嫂道:「你不知,為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著太師鈞旨:限十日內,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著正身時,便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喫府尹刺了臉上『迭配……州』字樣,只不曾填甚麼去處,早晚捉不著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喫酒?我卻纔安排些酒食與你喫。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得。」
何清道:「我也誹誹地聽得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裏地面上?」阿嫂道:「只聽的說道黃泥岡上。」何清道:「卻是甚麼樣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纔說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來恁地。知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卻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說得好,便是沒捉處。」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哥哥放著常來的一班兒好酒肉弟兄,閒常不睬的是親兄弟,今日纔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教兄弟得知,賺得幾貫錢使,量這夥小賊,有甚難處!」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臨危之際,兄弟卻來有個道理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喫兩杯。
那婦人聽了這話說得蹺蹊,慌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何濤連忙叫請兄弟到面前。何濤陪著笑臉說道:「兄弟,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麼來歷,我自和嫂子說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濤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煖。只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閒時的歹處,救我這條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三二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大氣?量兄弟一個,怎救的哥哥!」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裏有些門路,休要把與別人做好漢。你且說與我些去向,我自有補報你處。正教我怎地心寬!」何清道:「有甚麼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慪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這一干人,天來大事,你卻說小賊!」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只為賭錢上,喫哥哥多少言語。但是打罵,不曾和他爭涉。閒常有酒有食,只和別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處。」
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歷,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權將這錠銀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緞匹賞賜,我一力包辦。」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閒時不燒香』。我若要你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將來賺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說。既是你兩口兒我行陪話,我說與你。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卻。我且問你:這夥賊卻在那裏有些來歷?」何清拍著大腿道:「這夥賊,我都捉在便袋裏了。」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夥賊在你便袋裏?」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這裏便了。你只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將來賺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卻說與你知道。」
何清不慌不忙,疊著兩個指頭說出來。有分教,鄆城縣裏,引出個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一夥擎天好漢。畢竟何清對何濤說出甚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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