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午睡時刻,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坐著馬車登門拜訪來了,她沒有想到憂鬱的心情竟這樣得到了解脫。媚蘭、思嘉和皮蒂帕特姑媽都對這種不適時的來訪感到吃驚,於是趕快起來扣好胸衣,掠了掠頭髮,下樓迎接客人。
「邦內爾太太的幾個孩子出疹子了!」梅裡韋瑟太太突如起來地說,明顯地表示她覺得邦內爾太太本人對於發生這種事是有責任的。
「而且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又被叫到費吉尼亞去了,彷彿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沒有什麼要緊似的。」埃爾辛太太用慢條理的口氣補充說,一面懶懶地搖著扇子,「達拉斯.麥危爾也受傷了。」「多可怕呀!」幾位女主人齊聲喊道。「難道可憐的達拉斯……」「沒有。只打穿了肩胛,」梅裡韋瑟太太輕鬆地說。「不過在那樣的時候發生,可再壞不過了。如今姑娘們正到北邊去接他。不過,天曉得,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在這裡閒聊了。我們得趕快回到軍械庫去,把全部的佈置工作完成。皮蒂,我們要你和媚蘭今晚去頂替邦內爾太太和麥克盧爾家幾位姑娘呢。」「唔,不過,我們不能去,多麗。」「皮蒂帕特.漢密爾頓,別跟我說什麼能不能,」梅裡韋瑟太太認真地,「我們要你去照管那些弄點心的黑人。這本是邦內爾太太的事,至於媚蘭,你得把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接過來。」「唔,我們真的不能……可憐的查理去世還剛剛……」「我解理你的心情,不過,對我們的主義,無論作出什麼樣的犧牲都是應當的,」埃爾辛太太插嘴說,她那溫和的聲音彷彿就這樣把事情定下來了。
「唔,我們是很樂意幫忙的,可是……你們怎麼不找幾個漂亮姑娘來管些攤位呢?」梅裡韋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用鼻子嗤了一聲。
「我真不明白這些日子年輕人都中了什麼邪,他們根本沒有責任感。所有那些還沒負責管攤位的姑娘都有許多的借口推諉,你也不好說了。哦,可她們休想愚弄我!一句話,她們只不過不讓你妨礙她們去跟軍官們調情罷了。她們生怕站在櫃檯後面沒法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裳。我真巴不得那個跑封鎖線的……他叫什麼來著?」「巴特勒船長,」埃爾辛太太補充道。
「我巴不得他多運進一些醫療用品,少來一些裙子和花邊之類的東西。要是我今天不得不去檢查一件衣裳,那我就得檢查他走私進來的20件。巴特勒船長……這名字我一聽就膩煩。現在,皮蒂,我沒功夫談這些了。你一定得來呀。人人都會理解的。誰也會瞧見,反正你是在後面屋裡,就連媚蘭也用不著拋著露面嘛。麥克盧爾家姑娘負責的攤位是在最遠的那一頭,擺的也不怎麼好看,所以不會有人注意你。」「我想我們應當去,」思嘉說,一面努力克制自己的熱情,盡量顯得誠懇單純一些。「這是我們能夠替醫院做的最微小的一點事。」兩位來訪的太太本對她連名字也沒提一下,這時才轉過身來嚴峻地瞧著她。她們儘管極為寬容,可是還沒有考慮到叫一位居喪剛剛一年的寡婦到社交場合去服務呢。思嘉像個孩子,瞪著兩隻眼睛承受著她們犀利的目光。
「我想我們大家都應當去幫助把義賣會辦好。我看最好我同媚蘭一起去管那個攤位,因為……嗯,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那裡去比一個人顯得更好一些。你不這樣看嗎?媚蘭?」「好吧,」媚蘭無可奈何地說。這樣的想法簡直是前所未聞,還在服喪期間就公然到一個公眾集會上露面,因此她不知該怎麼辦好。
「思嘉是對的,」梅裡韋瑟太太說,她注意到媚蘭有點軟下來了。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裙腰。「你們倆……你們大家,都得去。好,皮蒂,不要再解釋了。你要想一想,醫院多麼需要錢來買床和藥品。而且我覺得查理會高興讓你們為他所獻身的主義出力的。」「好,」皮蒂帕特說,她像往常那樣在一個比自己強硬的人面前毫無辦法,「只要你覺得人們會理解,那就行了。」「太好了!太好了!好得叫人難以相信!」思嘉在心中歡樂地唱著,謹慎地鑽進那個用黃紅兩色帷布圍著的攤位,這本來應該歸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管理。現在她真的來到一個集會上了!經過一年的蟄居,經過身漆黑紗,緘默不語和幾乎苦惱得要發瘋的一年之後,她現在真的又來到了一個集會,一個亞特蘭大前所未有的最大規模的集會上。她在這裡能夠聽到音樂,能夠看到許多人和無數的燈光,並且自在地觀賞由那位著名的巴特勒船長最近跑封鎖線帶進來的美麗的花邊、縐邊等裝飾品。
她坐在攤位櫃檯後面的一條小凳子上,前前後後地觀看那個長長的展覽廳,這地方直到今天下午以前還是個空空蕩蕩難看的教練廳呢。姑娘太太們今天花了很大力氣才把它收拾得這樣漂亮。它顯得很可愛了。亞特蘭大所有的蠟燭和燭台今天晚上都聚集到這裡來了,銀燭台伸出十幾隻彎彎的胳臂,瓷燭台底座密佈著生動的人物雕像,古銅的燭台莊嚴而挺拔,它們都擎著大小不等、顏色不同的蠟燭散發著月桂樹香味,立在直貫整個大廳的槍架上,在裝飾著鮮花的桌子上,在攤位櫃檯上,甚至在敞開著的窗欞上,夏天的暖風不大不小,恰使微微搖擺的燭光分外明亮。
大廳中央的那盞吊燈又大又難看,掛在一些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生銹的鏈條上,可是它已經用盤走的常春籐和野萄萄籐打扮得完全變樣了,這些籐蔓儘管由於燈火熏烤已經在枯萎。四壁牆腳放著許多清香撲鼻的松枝,幾個角落更裝飾得如涼亭一般,那是老太太們和陪伴人愛坐的地方。到處垂掛著長串的常春籐、葡萄籐和牛尾籐,在牆壁上圍成花環,在窗戶上變為翠綠的流蘇,在所有用色彩鮮艷的粗布圍著的攤位上則盤成扇形的圖案。在這萬綠叢中,在國旗和各種旗幟上,處處都閃爍著南部聯盟的以紅藍兩色為背景的璀璨的星星。
為樂隊佈置的那個平台更富有藝術性。它完全隱蔽在周圍的青枝綠葉和綴滿星星的旗幟當中,人們幾乎看不出來。思嘉知道,全城所有的盆栽花卉和桶栽植物,如錦紫蘇、天竺葵、繡球花、夾竹桃、秋海棠,等等,都在這裡了……連埃爾辛太太那四株珍貴的橡膠植物也被當作寶貝借來擺在平台的四個角上。
大廳裡,平台對面的一端,婦女們人數很少,也很不惹人注意。這面牆上掛著戴維斯總統和佐治亞州自己的「小亞歷」、南部聯盟副總統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他們上方是一面很大的國旗,而下面長桌上是從本城各花園搜集來的奇花異卉,如蕨類植物、成排的紅黃白三色薔薇、珍貴的金色劍蘭、一叢叢的彩色金蓮花、高標挺秀地揚著深茶色的乳酪色頭顱卑視群芳的蜀葵,等等。蠟燭在它們當中像聖餐檯上的燈火般寧靜地燃著。那兩張屬於兩個在如此嚴重關頭掌握大權的人物的面孔,它們迥不相同,但同樣俯視著眼前這個場面:戴維斯兩頰扁平,眼光冷漠得像個苦行僧,兩片薄薄的嘴唇矜持地緊閉著;斯蒂芬斯的臉上長著一雙熾烈如火的黑眼睛,但是只看見疾病和痛苦,並且憑膽氣和熱情戰勝了它們……這兩張面孔都是人們所深愛的。
義賣委員會裡幾位全權負責的老太太拖著啊啊啊啊的衣裙,像幾艘滿帆的船威風凜凜地走了進來,他們催促那些晚到的少奶奶和吃吃笑著的姑娘們趕快進入自己的攤位,然後迅速穿過門道,走入正在那裡安排點心的後屋。皮蒂姑媽喘著氣跟在她們後面。
樂隊穿一色的黑衣服,登上平台,咧著嘴,胖胖的臉頰上已經汗光閃閃了。他們開始調整絲絃,以預計成功的神氣用樂弓拉著彈著。梅裡韋瑟的馬伕老利維,從亞特蘭大還叫馬撒維爾的時代起就一直領導著每次義賣會、跳舞會和結婚儀式上的管絃樂隊,他現在用樂弓敲了敲,叫大家準備好。這時,除負責義賣會的那些老太太,到場的人還很少,可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接著便聽見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兒配合著奏起了一曲緩慢的《羅琳娜》……它慢到不能合著跳舞的程度,好在舞會要到所有攤位都賣掉了展品才開始。思嘉一聽到那支憂鬱而美妙的華爾茲舞曲,便覺得心臟已怦怦跳起來了:歲月緩緩流逝,羅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陽遠在天邊,羅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迴旋……三,轉身……二三。多麼美妙的華爾茲!她微微伸出雙手,閉上眼睛,身子隨著那常常想起的悲傷的節奏而搖擺。哀婉的曲調和羅琳娜失落的愛情中,有一種東西同她自己情感上的騷動集合在一起,又結成一個硬塊進入她的喉嚨裡了。
接著,似是由華爾茲樂調所引發的,從下面月光朦朧的大街上起來的一些聲響,一些得得的馬蹄聲和轔轔的車輪聲,暖風中蕩漾著的笑聲,以及黑人們關於把馬匹拴在什麼地方的激烈的爭吵聲。樓梯上一起嘈吵,輕鬆的歡笑,女孩子們的清新活潑的聲音和她們的陪護人的低聲吩咐混雜在一起,還有相見時故作驚喜之態的叫喊,以及姑娘們認出朋友時高興的尖叫,儘管她們就是當天下午才分手的。
(待續)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