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帽子掛在頭頂上,臉上滿是淚珠,裙圈急急地擺盪著。
她手裡抓著個什麼東西,周圍散發著一股廉價香水的強烈香味。
「啊,思嘉!」她邊喊邊把門關好,隨即在床上坐下。「姑媽回來了嗎?還沒有?啊,謝天謝地!思嘉,我差點給羞死了!我都快要暈過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裡威脅說要告訴姑媽呢!」「告訴她什麼呀?」「說我跟那個……跟那位小姐還是太太說話了……」媚蘭用手絹使勁扇著自己那張火燙的臉。「那個紅頭髮的叫貝爾.沃特琳的女人呀!」「怎麼,媚蘭!」思嘉嚷著,眼睛都嚇得發直了。
貝爾.沃特琳就是她到亞特蘭大的當天在街上看見的那個紅頭髮女人,現在她可能是城裡名聲最臭的女人了,有許多妓女跟隨著大兵湧進了亞特蘭大,而貝爾沿著她那火紅的頭髮和俗麗而過分時髦的衣著成了她們中的佼佼者。人們在桃樹街大街上和附近的體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現,有身份的婦女便急忙走開,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蘭跟她說話了。難怪彼得大叔大發雷霆呢。
「要是皮蒂姑媽發現,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會到處嚷嚷告訴城裡每個人的,這樣我就沒臉見人了,」媚蘭抽泣著說。
「可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我不能硬從她面前跑開呀,那樣太不禮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難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想太不應該了呢?」但是思嘉並不關心這件事在道德是否應該。像大多數有教養和天真爛漫的年輕女人那樣,她對妓女懷著一份十分強烈的好奇心。
「她的話講得怎麼樣?她想要幹什麼?」
「唔,她的語法糟透了,不過我看得出她在極力想學得文雅些,可憐的人兒!我從醫院裡出來,發現彼得大叔和馬車沒有在門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經過埃默生家的大院時,她正躲在籬笆後面呢!啊,謝天謝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這時,她說:『威爾克斯小姐,你跟我說一會兒話好嗎?』我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應當盡快走開,可是……可是思嘉,她顯得那麼可憐……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著一身黑衣裳,戴著黑帽子,也沒有塗脂抹粉,要不是那頭紅頭髮就真正像個規矩人了。她沒有等我開口又接著說:『我知道,我是不應當跟你說話的,不過當我跑去對那隻年老的母孔雀埃爾辛太太說時,她竟把我從醫院裡攆出來了!』」「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嗎?」思嘉樂呵呵地笑了。「唔,這不是好玩的。別笑嘛,看來這位小姐,這個女人,是想替醫院做點什麼……你能想像出來嗎?她提出要每天上午來當看護呢!當然,埃爾辛太太一聽這想法必定是給嚇壞了,於是就命令她離開醫院。接著她說:『我也想作點事情呢。難道我不也像你們那樣是個擁護南部聯盟的人嗎?』這樣,思嘉,我真的給她那要求幫助的模樣感動了。你知道,她要是想為主義效勞,就不能說全是個壞人了,你覺得我這樣也很壞嗎?」「看在上帝面上,媚蘭,誰管你壞不壞的?她還說了些什麼呢?」「她說她一直在看經過那裡到醫院去的女人,覺得我……我的面貌很和平,所以就攔住了我。她有些錢要給我,還不要告訴任何人錢是從哪裡來的,讓我用在醫院的事上,她說埃爾辛太太一定要她說明那是什麼樣的錢才同意作使用。什麼樣的錢呀!說到這點我真要暈倒了呢!那時我感到很不好辦,急於要離開她,只得隨口應著『唔,是的,當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話,可她卻微笑著說:『你才真是個基督徒呢,』並把這條髒手帕塞到我手裡。喏,你聞聞這香味!」媚蘭拿出一條男人用的手帕來,又髒又帶著強烈香味,裡面包著一些硬幣。
「她正在說『謝謝你』,並表示以後每星期都給我帶點錢的時候,彼得大叔趕著車迎面跑來看見我了!」說到這裡,媚蘭又淚流滿面,把頭倒在枕頭上哭了起來。「當他看清楚是誰跟我在一起時,他……思嘉你看,他竟對我吆喝起來了!我這一輩子還從沒見人吆喝過我呢。他還說:『你就在這裡趕快給俺上車吧!』當我上了車,他便一路上沒完沒了地罵我,也不讓我解釋一句,還說他要去告訴皮蒂姑媽。思嘉,請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嗎?說不定他會聽你的。你知道,姑媽只要聽我曾經面對面見過那女人,她也會給活活嚇死的呀!思嘉,你願意去跟彼得大叔說說嗎?」
「好,我去,不過,讓我們先瞧瞧這裡有多少錢。還沉著呢。」她解開手帕,一大把金幣滾了出來,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還有金幣!思嘉!」媚蘭驚叫著,數了數那些亮晶晶的硬幣,顯然給嚇住了。「你說,你覺得在小伙子們身上使用這種……噢,這種錢……這樣賺來的錢,恰當嗎?你不覺得或許上帝會理解她是想幫助,所以就不管錢是否骯髒了呢?我一想到醫院需要那麼多的東西時……」但是思嘉並沒有聽這些,她在注視那條髒手帕,心裡充滿著羞辱和憤怒。原來手帕角上有個圖案,其中包含著RKB三個字母。她那放珍貴物品的抽屜裡也有一塊跟這一模一樣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給她用來包那束他們採折的鮮花的。她正準備今晚他來吃飯時還給他呢。
這樣看來,瑞德在同沃特琳那個賤貨來往並給她錢了。這就是那筆給醫院的捐款的由來了。原來是從封鎖線撈到的金幣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膽量在跟那個賤貨廝混過以後,再來同一位正經婦女會面呢!想想看,她幾乎相信他愛上她呢。
這證明他是決不會的了。
凡是壞女人,以及那些跟他們有關連的人,對她來說都是些神秘而討厭的傢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懷著某種目的去光顧這些女人,那種目的是正經女人所不齒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話,也只能用耳語或暗示,或一種委婉的說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級而粗俗的男人才會去看這樣的女人。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正經男人……就是說,她在體面人家遇見過並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眼前這件事給她的思想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天地,一個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說不定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呢!他們強迫自己的妻子忍受這種不道德的行為就夠壞的了,還要去找下等女人並為這種尋歡作樂付給她們金錢呢?啊,男人都壞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們中最下流的一個!
她要將這條手帕摔到他臉上去,並指著門口叫他滾出去,而且從此永遠永遠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當然不能那樣做。她永遠永遠不能讓他知道她已經明白有那樣一個女人存在,更不要說已經明白他去看過她這件事。一個上等女人是決不能這樣做的。
「唔,」她滿懷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個上等女人,我還有什麼不能對這個壞蛋說的呢!」於是,她把那條手帕揉成一團捏在手裡,隨即下樓到廚房裡去尋找彼得大叔,她從火爐旁走過時,隨手把手帕丟到火裡,憋著一肚子無可奈何的怒氣看著它燃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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