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完活人畫以後,她不由得要尋找瑞德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賞她所扮的這幅精美的圖畫。她煩惱地看見他正跟別人辯論,很可能壓根兒沒有注意她。思嘉從他周圍那些人的臉色可以看出,他們被他所說的什麼話大大激怒了。
她向他們走去,這時,像往往發生的那樣,人群偶爾安靜了一些,她聽見民兵裝束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說:「先生,那麼我想,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英雄們為之犧牲的那個正義並不是神聖的囉?」「假如你給火車軋死了,你的死不見得會使鐵路公司神聖起來,是嗎?」瑞德這樣反問,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他在虛心討教似的。「先生,」威利說,聲音有點顫抖,「如果我們此刻不是在這所房子裡……」
「我真不敢想像那會發生什麼,」瑞德說。「當然嘍,你的勇敢是十分有名的。」威利氣得滿臉通紅,談話到此中止。人人都覺得很尷尬。
威利是健康而強壯的,而且正當參軍年齡,可是沒有到前線去。的確,他是他母親的獨生子,而且畢竟還得有人參加民兵來保衛這個州嘛。不過,當瑞德說到勇敢時,在場那幾位康復的軍官中便有人在鄙夷地竊笑了。
「唔,他幹嗎不閉起他那張嘴呢!」思嘉生氣地想。「他簡直是在糟踏整個集會呀!」米德大夫的眉頭皺得要發火了。
「年輕人,對你來說,世界上沒有什麼神聖的,」他以經常演講時用的那種聲調說。「不過,有許多事物對於南方愛國的先生太太們是神聖的呢。比如,我們的土地不受篡權者統治的自由,便是一種,還有一種是州權,以及……」瑞德好像懶得答理似的,聲音中也帶有一點膩味乃至厭煩的感覺。
「一切戰爭都是神聖的,」他說。「對於那些硬要打仗的人來說就是這樣。如果發動戰爭的人不把戰爭奉為神聖,那誰還那麼愚蠢要去打仗呢?但是,無論演說家們對那些打仗的白癡喊出什麼樣的口號,無論他們給戰爭訂出什麼樣的崇高的目的,戰爭從來就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錢。一切戰爭實際上都是關於錢的爭吵。可是很少有人明白這一點。人們的耳朵被軍號聲和戰聲以及待在這的演說家們的漂亮言辭塞得太滿了。有時喊的口號是『把基督的墳墓從異教徒手中奪回來!』,有時是『打倒教宗制度!』,有的是『棉花,奴隸制和州權!』,有時是『自由』。」
「這和教宗制度有什麼相干呢?」思嘉心裡想。「還有基督的墳墓,又怎麼啦?」可是當她急忙向那憤怒的一群走去時,她看見瑞德正穿過人群得意洋洋地走向門口。她跟在他後面,但埃爾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攔阻她。
「讓他走吧,」她用清清楚楚的聲音說,這使得屋子裡突然沉默下來的人群都聽見了。「讓他走。他簡直是個賣國賊、投機家!他是我們懷裡養育過的一條毒蛇!」瑞德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門廳裡,正如埃爾辛太太所希望的那樣聽見了她的話,然後轉過身來,向屋裡的人打量了一會。他銳利地逼視著埃爾辛太太平板的胸脯,突然咧嘴一笑,鞠了個躬,走出去了。
梅裡韋瑟太太搭皮蒂姑媽的馬車回家,四位女士幾乎還沒坐下,她便發作了。「皮蒂帕特.漢密爾頓!你瞧,我想你該感到滿意了吧!」「滿意什麼?」皮蒂驚恐地喊道。
「對那個你一直在庇護的卑鄙男人巴特勒的德行呀!」皮蒂帕特一聽就急了,氣得竟想不起梅裡韋瑟太太也招待過巴特勒這回事。倒是思嘉和媚蘭想了起來,可是按照尊敬長輩的規矩,她們只得忍著不去計較,都低下頭來瞧著自己的手。「他不只侮辱了我們大家,還侮辱了整個南部聯盟呢,」梅裡韋瑟太太說。她那結實的前胸在發光的鑲邊衣飾下猛烈地起伏著。「說什麼我們是在為金錢而戰!說什麼我們的領袖們欺騙了我們!是的,應該把他關進監獄!就是應該!我要跟米德大夫談談這件事。要是梅裡韋瑟先生還活著的話,他準備去收拾他的!現在,皮蒂.漢密爾頓,你聽我說。你可決不能讓這個流氓再到你們家來了!」「嗯。」皮蒂沒奈何地咕囔著,彷彿她覺得無地自容,還不如死了的好。她祈求似的望著那兩位低頭不語的姑娘,然後又滿懷希望地看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正在仔細聽著梅裡韋瑟太太說的每一句話,巴不得他回過頭來插上幾句,像他經常做的那樣。她希望他說:「多麗小姐,您就放過皮蒂小姐算了!」可是彼得一聲不響。他從心底裡不喜歡巴特勒,這是可憐的皮蒂也知道的。於是,她歎了口氣,說:「多麗,好吧,如果你認為—-」「我就這樣認為,」梅裡韋瑟太太堅決回答說。「首先,我不能想像你中的什麼邪竟去接待起他來了。從今天下午起,城裡沒有哪個體面人家會歡迎他進家門了。你得鼓起勇氣禁止他到你家來。」她向兩位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希望你們倆也留心聽我的話,」她繼續說。「因為你們在這個錯誤中也有份兒,竟對他顯得那樣高興!就是要客氣而又毫不含糊地告訴他,他本人和他的那些混帳話在你們家裡是絕對不受歡迎的。」像匹烈馬受到一個陌生而粗笨的騎手擺弄似的,這時思嘉火了,眼看要暴跳起來了。可是她不敢開口。她不能冒這個風險讓梅裡韋瑟太太再給母親寫封信去。
「你這頭老水牛!」她想,壓在心頭的怒火把臉憋得通紅。
「要是我能說說我對你和你那套橫行霸道的做法是多麼噁心的話,那才是天大的快事呢!」「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到這種公然反叛我們主義的話,」梅裡韋瑟太太繼續說,但這次用的是一種激於義憤的口氣「凡是認為我們的主義不公正不神聖的人,都應該絞死!
從今以後,我再不願聽你們兩個女孩子跟他說一句話了。「……怎麼,媚蘭,我的天,你這是怎麼了?」媚蘭臉色灰白,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還要跟他說話,」她低聲說。「我決不對他粗暴無禮。我決不禁止他到家裡來。」
梅裡韋瑟太太平得彷彿給當胸刺了一錐子,噗的一聲連肺都炸了。皮蒂姑媽那張肥厚的嘴巴嚇得合不攏來,連彼得大叔都回過頭瞪著眼發呆了。
「怎的,我為什麼就沒勇氣說這話呢?」思嘉心裡很不是滋味,又是妒忌又是佩服。「怎麼這小兔子居然鼓足勇氣站起來了,跟人家老太太抬槓了?」媚蘭激動得兩手發抖,但她趕緊繼續說下去,好像生怕稍一遲緩勇氣就會消失似的。
「我決不因他說了那些話而對他無禮,因為……他那麼當眾嚷嚷,是有點粗魯的……太欠考慮了……不過那也是……也是艾希禮的想法。我不能把一個跟艾希禮有同樣看法的人拒之門外,那是不公道的。」梅裡韋瑟太太已緩過起來,又要進攻了。
「我還從沒聽人說過這樣的彌天大謊呢!媚蘭.漢密爾頓,威爾克斯家可決沒有這樣的膽小鬼……」「我沒說艾希禮是膽小鬼呀!」媚蘭說,她那兩隻眼睛在開始閃爍。「我是說他也有巴特勒船長那樣的想法,只是說得不一樣罷了。而且我想,他也不會跑到一個音樂會上去說,不過他在信裡是對我說過的。」思嘉聽了覺得有點良心不安。她回想艾希禮在信中究竟寫了些什麼使得媚蘭發表這樣的看法呢?可是她讀過的那些信都隨看隨忘,一點印象也沒有留下。她只認定媚蘭這樣做簡直是糊塗極了。
「艾希禮在信中說我們不該跟北方佬打仗。說我們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說家的煽動人心的口號和評見所蒙騙了,」媚蘭急急地說下去。「他說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在這場戰爭中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他說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光榮可言……有的只是苦難和骯髒而已。」「啊!是那封信,」思嘉心想。「他是這樣的意思嗎?」「我不相信這些,」梅裡韋瑟太太固執地說。「是你誤解了他的意思。」「我永遠不會誤解艾希禮,」媚蘭冷靜地回答,儘管她的嘴唇在顫抖。「我完全瞭解他。他的意思恰恰就是巴特勒船長說的那個意思,只不過他沒有說得那樣粗魯罷了。」
「你應當為自己感到羞恥,居然把一個像艾希禮這樣高尚的人去跟一個像巴特勒那樣的流氓相比!我想,你大概也認為我們的主義一錢不值吧!」「我……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想的,」媚蘭猶疑不定地說,這時火氣漸漸消了,而對於自己的直言不諱已開始感到驚慌。
「就像艾希禮那樣,我……願意為主義而死。不過……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要讓男人們去想這些事,因為他們畢竟精明得多。」「我還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話呢。」梅裡韋瑟太太用鼻子哼了一聲,輕蔑地說。「彼得大叔,停車,你都過了我們家門口了。」彼得大叔一直在專心聽著背後的談話,因此忘記在梅裡韋瑟家門前停車了。於是只得勒著馬退回來。梅裡韋瑟太太下了車,她的帽帶像風暴中的船帆飄得高高的。
「你們是要後悔的。」她說。
彼得大叔抽一鞭子,馬又向前跑了。
「讓皮蒂小姐氣成了這樣,你們兩位年輕小姐應當感到羞恥。」他責備說。「我並不覺得難受呀,」皮蒂驚訝地回答,因為比這更輕的緊張情緒還常常使她發暈呢。「媚蘭,親愛的,我知道你這一著及時幫助了我,因為說真的,我很高興有人來把多麗壓一下,她多麼霸道呀!你怎麼會有這股勇氣的?可是你覺得你應當說關於艾希禮的那些話嗎?」「可那是真的,」媚蘭回答,同時開始輕輕地哭泣起來。
「而且我也並不覺得他那樣想有什麼可恥。他認為戰爭完全錯了,可是他仍然願意去打,去犧牲,這就比你認為正當而去打時需要更大的勇氣。」「我的天,媚蘭小姐,你別在這桃樹街哭了,」彼得大叔咕囔著,一面趕著馬加快速度。「人家會說閒話的。回到家裡再哭吧。」思嘉一聲不響,這時媚蘭將一隻手塞進了她的手裡,好像在尋求安慰似的,可是她連捏都沒捏它一下。她偷看艾希禮的信時只有一個目的—要讓自己相信他仍然愛她。現在媚蘭對信中的一些段落作了新的解釋,可這是思嘉閱讀時壓根兒沒有看出來的。這使她大吃一驚地發現,原來一個像艾希禮這樣絕對完美的人,也居然會跟一個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無賴漢抱有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們兩個都看清了這場戰爭的實質,但艾希禮願意去為它犧牲,而瑞德不願意。我覺得這表示瑞德的見識是高明的。」想到這裡她停了一會,發覺自己居然對艾希禮有這樣的看法而害怕起來。「他們兩個看見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實,但是瑞德‧巴特勒喜歡正面逼視它,並且公然談論它來激怒人們……而艾希禮呢,卻幾乎不敢正視。」這真是叫人迷惑不解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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