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隱約看見一輛馬車在屋前停下來,幾個模糊的人影下了車。有個什麼人跟著他。那兩個影子在門前站住,隨即門閂一響,思嘉便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傑拉爾德的聲音。「現在我要給你唱《羅伯特.埃米特輓歌》,你是應該熟悉這支歌的,小伙子。讓我教你唱吧。」「我很想學呢,」他的那位同伴答道,他那拖長的聲調中好像抑制著笑聲似的,「不過,奧哈拉先生,以後再說吧。」「啊,我的上帝,這就是那個姓巴特勒的傢伙呀!」思嘉心裡想,開始覺得懊惱,但隨即高興起來。至少他們沒有搞決鬥,而且他們一定很投機,才在這個時刻在這種情況下一道回家來。
「我要唱,你就得聽,要不然我就宰了你,因為你是個奧蘭治分子。」「是查爾斯頓人,不是奧蘭治分子。」「那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更壞呢。我有兩個姨妹就在查爾斯頓,我很清楚。」「難道他想讓所有的鄰居都聽見嗎?」思嘉驚恐地想道,一面伸手去找自己的披肩,可是她怎麼辦呢?她不能深更半夜下樓去把父親從大街上拖進來呀!
倚在大門上的傑拉爾德這時二話不說,便昂著頭用低音吼著唱起《輓歌》來,思嘉把兩隻臂肘擱在窗欞上聽著,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本來是支很美妙的歌,只可惜她父親唱不成調兒。她自己也是喜歡這支歌的,還跟著歌詞沉思了一會,那是這樣開始的:她距離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很遠,她的情人們正圍著她在這兒悲歎。
歌聲在繼續,她聽見皮蒂帕特和媚蘭的房間裡有響聲。可憐的人,她們都給吵醒了。她們不習慣像傑拉爾德這樣充滿血性的男人。歌唱完了,兩個人影疊在一起從過道上走來,登上台階。接著是輕輕地叩門聲。
「我看只好我下樓了,」思嘉想。「畢竟他是我父親,而皮蒂是死也不會去的。」而且,她不想讓傭人們看見傑拉爾德這副模樣,要是彼得去扶他上床,他準會發神經的。只有波克才知道怎樣對付他。
她用披肩緊緊圍著脖子,點起床頭的蠟燭,然後迅速從黑暗的樓梯上下去,走到前面穿堂裡。她把蠟燭插在燭台上,開了門,在搖晃不定的燭光下看見瑞德.巴特勒衣著整齊地攙扶著她那位矮矮胖胖的父親。那首《輓歌》顯然已成了傑拉爾德的天鵝之歌,因為他已經老老實實地掛在這位同伴的臂膀上了,他帽子不見了,那頭波浪式的長髮亂成了一堆白馬鬃似的,領結歪到了耳朵下面,襯衫胸口上滿是污穢的酒漬。
「我想,是你父親吧?」巴特勒船長說,黝黑的臉膛上閃爍著兩隻樂呵呵的眼睛,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寬鬆的睡衣,彷彿把那條披肩都看穿了。
「把他帶進來,」她毫不客氣地說,對自己的裝束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時惱恨父親使她陷入了任憑此人嘲笑的尷尬境地。
巴特勒把傑拉爾德推上前來。「讓我幫你送上樓去好嗎?你是弄不動他的。他沉得很。」
聽到這一大膽的提議,她便嚇得張口結舌了。試想果真巴特勒船長上樓去了,此刻正畏縮著躲在被子裡的皮蒂帕特和媚蘭會怎樣看呢!
「哎喲,不用了!就放到這裡,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好了。」「你是說寡婦自焚?」「你要是留神把話說得文明一點,我就感激不盡了。這裡,把他放下吧。」「要不要替他脫掉靴子?」「不要,他本來就是穿著靴子睡的。」她不小心說漏了嘴,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因為他把傑拉爾德的兩條腿交叉起來時輕輕地笑了。「現在請你走吧。」
他走過黑暗的穿堂,拿起那頂掉在門檻上的帽子。
「星期天來吃午飯時再見吧,」他邊說邊走出門去,隨後輕輕把門帶上。
思嘉五點半鐘起身,這時僕人們還沒有從後院進來動手做早餐。她溜進靜悄悄的樓下客廳裡。傑拉爾德已經醒過來,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圓圓的腦袋,彷彿要把它捏碎似的。思嘉進去時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這樣動動眼睛也覺得痛苦不堪,接著便呻吟起來。
「真要命,哎喲!」
「爸爸,你幹的好事呀!」她忿忿地低聲說。「那麼晚回來,還唱歌把所有的鄰居都吵醒了。」「我唱歌了?」「唱了!把《輓歌》唱得震天響!」「可我壓根兒記不得了。」「鄰居們會到死還記得的。皮蒂帕特小姐和媚蘭也是這樣。」「真倒霉,」傑拉爾德呻吟著,動著長了厚厚一層苦苔的舌頭,在焦乾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一玩兒起來,以後的事我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玩兒?」「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說他玩撲克無人能敵……」「你輸了多少?」「怎麼,我贏了,當然,只消喝一兩杯我就准贏。」「拿出你的荷包來我看看。」好像動彈一下都很痛苦似的,傑拉爾德好不容易才從上衣口袋裡取出荷包,把它打開。他一看裡面是空的,這才愣住了。
「五百美元,」他說,「準備給你媽媽向跑封鎖線的商人買東西用的,如今連回塔拉的盤費也沒了。」思嘉煩惱地瞧著那個空荷包,心中漸漸形成一個念頭,而且很快就明確了。
「我在這裡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她開始說,「你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孩子,閉住你的嘴,你沒看見我的頭都快炸了嗎?」「喝得醉醺醺的,帶著巴特勒船長這樣一個男人回來,扯開嗓子唱歌給大家聽,還把口袋裡的錢輸得精光。」「這個人太會玩牌了,簡直不像個上等人。他……」「媽聽到了會怎麼說呢?」他忽然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
「你總不至於向你媽透露讓她難過吧,會嗎?」思嘉只嘟著嘴不說話。
「試想那會叫她多傷心,像她這樣一個柔弱的人。」「爸,那麼你也得想想,你昨晚還說我辱沒了家庭呢!我,只不過可憐巴巴地跳了一會舞,給傷兵掙了點錢嘛。啊,我真想哭。」「好,別哭,」傑拉爾德用祈求的口氣說。「我這可憐的腦袋還怎麼受得了呀,它真的就要炸了!」「你還說我……」「小傢伙,得了,得了,不要為你這可憐的老父親說的什麼話傷心了,他是完全無心的,並且什麼事情也不懂!當然,你是個又乖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還要帶我不光彩地回家去嗎?」「噢,我不會這樣做,親愛的,那是逗你玩兒的。你也不要在媽跟前提這錢的事,她已經在為家裡的開支發急了,你說呢?」「不提,」思嘉爽快地說,「我不會提的,只要你讓我還留在這裡,並且告訴媽媽,那只不過是些刁老婆子的閒扯罷了。」傑拉爾德傷心地看著女兒。
「這等於是敲詐了嘛。」
「昨晚的事也很不體面呢。」
「好吧,」傑拉爾德只得哄著她說:「我要把那件事統統忘掉。現在我問你,像皮蒂帕特這樣一位體面的女士,家裡會藏得有白蘭地嗎?要是能喝一杯解解昨晚的酣醉……」思嘉轉過身來,踮起腳尖經過穿堂,到飯廳裡去拿白蘭地酒,這是皮蒂帕特每當心跳發暈或者好像要暈時總得喝一口的,因此思嘉和媚蘭私下稱之為「治暈藥水」,思嘉臉上一片得勝的神色,對於自己這樣不孝地擺弄父親一點不感到羞恥。如今,即便還有什麼多嘴多舌的人再給愛倫寫信,她也可以從謊言中得到寬慰了。現在她可以繼續待在亞特蘭大了。如今,她可以根據自己高興做幾乎任何想做的事了,因為皮蒂帕特本來就是個沒主見的女人。她打開酒櫃,拿出酒瓶和玻璃杯,把它們抱在胸前站了一會兒,想像著美妙的遠景她好像看見在水聲潺潺的桃樹溪畔舉行野餐和在石山舉行大野宴的情景,還有招待會、舞會,坐馬車兜風,以及星期日晚上在小店吃晚餐,等等。所有這些活動她都要在場,並且成為其中的核心,成為一群群男人圍聚著的核心。男人們會很快墜入情網,只要你在醫院裡給他們稍稍做點事情就行。
現在他對醫院不再那麼反感了。男人生病時總是容易感動的。
他們很輕易就會落到一位機靈姑娘的手裡,就像在塔拉農場,只要你把果樹輕輕一搖,一個個熟透了的蘋果就掉下來了。
她拿著那瓶能叫人重新振作的酒回到父親那裡,一路在心中感謝上帝,因為著名的奧哈拉家族的頭腦畢竟沒有抵擋住昨晚的那場搏鬥;她並且突然想起:也許瑞德.巴特勒還和這件事有關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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