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完了,先生,故事還沒有開場呢。醒來時一道強光弄得我眼睛發花。我想——呵,那是日光!可是我搞錯了,那不過是燭光。我猜想索菲婭已經進屋了。梳妝台上有一盞燈,而衣櫥門大開著,睡覺前我曾把我的婚禮服和面紗放進櫥裡。我聽見了一陣悉悉粹粹的聲音。我問,『索菲婭,你在幹嘛?』沒有人回答。但是一個人影從櫥裡出來。它端著蠟燭,舉得高高的,並且仔細端詳著從架子上垂下來的衣服,『索菲婭!索菲婭!』我又叫了起來,但它依然默不作聲。我已在床上坐了起來,俯身向前。我先是感到吃驚,繼而迷惑不解。我血管裡的血也冷了。羅切斯特先生,這不是索菲婭,不是莉婭,也不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它不是一—不,我當時很肯定,現在也很肯定——甚至也不是那個奇怪的女人格雷斯.普爾。」
「一定是她們中間的一個,」主人打斷了我的話。
「不,先生,我莊嚴地向你保證,跟你說的恰恰相反。站在我面前的人影,以前我從來沒有在桑菲爾德府地區見過。那身高和外形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
「描繪一下吧,簡。」
「先生,那似乎是個女人,又高又大,背上垂著粗黑的長髮,我不知道她穿了什麼衣服,反正又白又整齊。但究竟是袍子,被單,還是裹屍布,我說不上來。」
「你看見她的臉了嗎?」
「起先沒有。但她立刻把我的面紗從原來的地方取下來,拿起來呆呆地看了很久,隨後往自己頭上一蓋,轉身朝著鏡子。這一剎那,在暗淡的鴨蛋形鏡子裡,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面容與五官的映像。」
「看上去怎麼樣?」
「我覺得像鬼一樣嚇人——呵,先生,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面孔!沒有血色,一付凶相。但願我忘掉那雙骨碌碌轉的紅眼睛,那付黑乎乎五官鼓鼓的鬼相!」
「鬼魂總是蒼白的,簡。」
「先生,它卻是紫色的。嘴唇又黑又腫,額頭溝壑縱橫,烏黑的眉毛怒豎著,兩眼充滿血絲,要我告訴你我想起了什麼嗎?」
「可以。」
「想起了可惡的德國幽靈——吸血鬼。」
「呵!——它幹了什麼啦?」
「先生,它從瘦削的頭上取下面紗,撕成兩半,扔在地上,踩了起來。」
「後來呢?」
「它拉開窗簾,往外張望。也許它看到已近拂曉,便拿著蠟燭朝房門退去。正好路過我床邊時,鬼影停了下來。火一般的目光向我射來,她把蠟燭舉起來靠近我的臉,在我眼皮底下把它吹滅了。我感到她白煞煞的臉朝我閃著光,我昏了過去。平生第二次—一只不過第二次——我嚇昏了。」
「你醒過來時誰跟你在一起?」
「除了大白天,先生,誰也沒有。我起身用水沖了頭和臉,喝了一大口水。覺得身子雖然虛弱,卻並沒有生病,便決定除了你,對誰都不說這惡夢的事兒。好吧,先生,告訴我這女人是誰,幹什麼的?」
「無疑,那是頭腦過於興奮的產物。對你得小心翼翼,我的寶貝,像你這樣的神經,生來就經不住粗暴對待的。」
「先生,毫無疑問,我的神經沒有毛病,那東西是真的,事情確實發生了。」
「那麼你以前的夢呢,都是真的嗎?難道桑菲爾德府已化成一片廢墟?難道你我被不可逾越的障礙隔開了?難道我離開了你,沒有流一滴淚——沒有吻一吻一—沒有說一句話?」
「不,沒有。」
「難道我就要這麼幹?一—嘿,把我們溶合在一起的日子已經到來,我們一旦結合,這種心理恐懼就再也不會發生,我敢保證。」
「心理恐懼!但願我能相信不過如此而已!而既然連你都無法解釋可怕的來訪者之謎,現在我更希望只是心理恐懼了。」
「既然我無法解釋,簡,那就一定不會是真的。」
「不過,先生,我今天早晨起來,這麼自言自語說著,在房間裡東張西望,想從光天化日下每件眼熟的東西悅目的外表上,找到點勇氣和慰籍——瞧,就在地毯上—一我看到了一件東西,完全否定了我原來的設想——那塊從上到下被撕成兩半的面紗!」
我覺得羅切斯特先生大吃一驚,打了個寒顫,急急忙忙摟住我脖子「謝天謝地!」他嚷道,「幸好昨晚你所遇到的險情,不過就是毀了面紗——哎呀,只要想一想還會出什麼別的事呢?」
他喘著粗氣,緊緊地摟住我,差點讓我透不過氣來。沉默片刻之後,他興致十足地說下去:「這一半是夢,一半是真。我並不懷疑確實有個女人進了你房間,那女人就是一—準是—一格雷斯.普爾。你自己把她叫作怪人,就你所知,你有理由這麼叫她—一瞧她怎麼對待我的?怎麼對待梅森?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下,你注意到她進了房間,看到了她的行動,但由於你興奮得幾乎發狂,你把她當成了不同於她本來面貌的鬼相:散亂的長髮、黑黑的腫臉、誇大了的身材是你的臆想,惡夢的產物。惡狠狠撕毀面紗倒是真的,很像她幹的事。我明白你會問,幹嘛在屋裡養著這樣一個女人。等我們結婚一週年時,我會告訴你,而不是現在。你滿意了嗎,簡?你同意對這個謎的解釋嗎?」
我想了一想,對我來說實在也只能這麼解釋了,說滿意那倒未必,但為了使他高興,我盡力裝出這付樣子來——說感到寬慰卻是真的,於是我對他報之以滿意的微笑。這時早過了一點鐘,我準備向他告辭了。
「索菲婭不是同阿黛勒一起睡在育兒室嗎?」我點起蠟燭時他問。
「是的,先生。」
「阿黛勒的小床還能睡得下你的,今晚得跟她一起睡,簡。你說的事情會使你神經緊張,那也毫不奇怪。我倒情願你不要單獨睡,答應我到育兒室去。」
「我很樂意這樣做,先生。」
「從裡面把門拴牢。上樓的時候把索菲婭叫醒,就說請她明天及時把你叫醒,因為你得在八點前穿好衣服,吃好早飯。現在別再那麼憂心忡忡了,拋開沉重的煩惱,珍妮特。你難道沒有聽見輕風的細語?雨點不再敲打窗戶,瞧這兒——(他撩起窗簾)多麼可愛的夜晚!」
確實如此。半個天空都明淨如水。此刻,風已改由西面吹來,輕雲在風前疾馳,朝東排列成長長的銀色園柱,月亮灑下了寧靜的光輝。
「好吧,」羅切斯特先生說,一邊帶著探詢的目光窺視我。「這會兒我的珍妮特怎麼樣了?」
「夜晚非常平靜,先生,我也一樣。」
「明天除了歡樂的愛和幸福的結合,你再也不會夢見分離和悲傷了。」
這一預見只實現了一半。我的確沒有夢見憂傷,但也沒有夢見歡樂,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睡著。我摟著阿黛勒,瞧著孩子沉沉睡去一—那麼平靜,那麼安寧,那麼天真——等待著來日,我的整個生命甦醒了,在我軀體內躁動著。太陽一出,我便起來了,我記得離開阿黛勒時她緊緊摟住我,我記得把她的小手從我脖子上鬆開的時候,我吻了吻她。我懷著一種莫名的情感對著她哭了起來,趕緊離開了她,生怕哭泣聲會驚動她的酣睡。她似乎就是我往昔生活的標誌,而他,我此刻梳裝打扮前去會面的,他是既可怕而又親切、卻一無所知的未來的標誌。
(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