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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霧中的廬城市,已有早行人了。男子站在一個炸油條攤前,要了兩根油條,一碗綠豆稀飯,吃的時候,聽到顧客的議論聲:「到處在挖地道噢,我們廠三班倒,人停班不停,從來也沒有這樣拚命啊……「是啊,是啊!」旁邊的工人應和著:「要打仗了嘛!」
天空已飄下了雨絲,一些人正仰頭向牆上看著什麼。一張軍管委員會的通告,旁邊那張紙上印著人像,又貼出了一張新的通緝令。男子擠在人群裏,就聽到有人小聲念:「男,26歲,原籍黑龍江省……縣……,在新疆農場期間,長期散布反動言論……」沒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流竄人員管理站前。一大群人正被軍管人員圈攔著,他也被夾裹在中間,裝上了一輛大卡車。車上的農民工,手上拿著鍬鎬,臉上全無表情, 正在去一個管飯吃的地方。一路上都是開挖的工事,雨幕中看到路邊的報欄,許多人撐著傘圍觀。車子在向市中心開去,路兩邊都是高樓。雨越下越大,突然,路邊的高音喇叭裏傳出廣播聲:「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公告——1969年9月23日,正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20周年前夕,中國進行了當量為2萬~2.5萬噸當量的地下原子彈裂變爆炸……這是對蘇修社會帝國主義的最有力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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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自己乘坐的汽車已經炸翻,爆飛到天上去了。眼前幻化出一幕:西方的天空裏升起了一顆能量的鮮花——一股強大的衝擊波平地而來,隨後噴出了火球,即刻立起一根火柱,火頭不斷翻捲膨脹,發出轟隆隆低沉的氣浪聲,倏然升起在地平線上……火柱不斷翻捲著,擴張著,膨脹著,上升著……終於一沖極頂,變成一柱巨大恐怖的血紅色蘑菇雲……在浩大的煙雲爆炸迷霧中,漸漸現出路牆上兩條巨大的石灰標語:「要準備打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他疑慮、驚異,從緩轉彎的車上跳下,剛跑兩步,被後面開上來的汽車堵住,車上跳下兩個持紅白兩色棒的民兵,把他挾持著扔到車上。大雨瓢澆,車子開到一個工點,車外傳來一聲厲喝:「還不趕快下來!一號工地進水,都在搶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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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工地位居市中心政府首腦要地,地道開口處開掘出大量的淤泥渣石,大樹倒伐,鄰近花壇破壞圯盡,往日花園般的綠化亭台堆放著建築用材。連日來的大雨因城市引排水系統堵塞,正灌入工事。男子隨工人進入地洞,抽水機壞了,人們正用臉盆向外傳水,男子傳了幾盆水,突然涉水從洞口鑽出,大喊一聲:「你們誰跟我來!?」跑到木料堆,跟上來幾個工人,扛來幾根長木,挖坑豎植,連成三角木,又帶人找來葫蘆滑輪纜繩按裝上,水一桶桶接出來了……又和工程人員從洞底抬出深水泵,打開蓋子,清淤除泥……抽水泵「嘟嘟嘟」響起來,工地上一片歡呼……他戴上安全帽,穿上長雨靴,在工地裏上下指導,儼然工地指揮……他又安排地下照明佈線,檢查框面支撐,親自推小推車向地面運土,和工人一齊拉板車坑道裏運料……兩天過後,他頭部受傷,已累倒在工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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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們把他抬到綠化亭台裏,耳邊傳來七嘴八舌的議論:「水泵都是他修的,礦燈也是他修好的……好像他是指揮,他好像幹過隧道……」聞到煮稀飯的香味,聽到切菜和炒鍋的聲音,食堂搬來了嗎?他微微睜開眼,綠枝纏繞的藤條正從亭閣上垂下來,像姑娘垂順的烏髮,碩大圓潤的紫葡萄懸掛在枝條上,像姑娘凸起的乳胸……一股香甜的細流正滲入他的舌底,他拚命吸吮著……
「還要買點紅糖,生薑……再帶點繃帶和紫藥水來……好幾個傷患呢……」耳畔響起一串銀鈴般的聲音。他睜眼,露露在向他嘴裏餵稀飯……明澈的大眼睛像蝴蝶般閃了一下,歡快地說:「你醒來了,大家都急死了。我說沒關係,你是當兵的……」說著又「嘿嘿」笑,露出圓潤的牙齒。「我是在哪?」男子說。「噢,對不起,忘了說了,一直要在工地現場安排食堂和臨時診所的,因為下大雨……」姑娘又在給另一個傷患口中餵水,「我在工地幹了兩天,後來一直在送飯……我看到你裝滑輪車的……」露露瞥了他一眼。男子斜望著頭頂,一串晶瑩的葡萄正懸掛亭架上,天棚上還鑲著一面鏡子,這才看到自己頭上打的繃帶,側了一下身子,「哎喲」一聲,肩膀像刀扎一樣。他皺了一下眉頭,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臨時行軍床上,肩頭一片血痕。
「讓我看看!」露露跑過來,「喲!」把他扶起來,扒開他的上衣,「剛才換過藥的,又蹭掉了。」露露打開醫藥箱,用鑷子鉗起一塊藥用紗布,在他肩上敷藥,又撕下膠布……這時他才看見姑娘胳膊上纏著紅十字的袖章。露露往他肩上貼好紗布,又用纖纖的手指在他肩上捺了幾下,一股莫名的暖流滲入肌膚……看見露露頭上白色的護士帽,白潤的臉上釉瓷般的,正把自己衣服拉好,問了一句:「露露,你怎麼什麼都會啊?」「我?」俊俏的眼睛裏有火苗一跳,「我上過學。」露露蹲著,在醫藥箱裏找東西,又調皮地一笑,像個頑童似地:「騙你的!嘿嘿!」露露拿出一小藥瓶青黴素,取出一個針管,「不是講全民皆兵嗎?我們廠裏民兵組織學的。現在什麼都要學,要打仗了!」她看了一眼軍人,把針頭扎入藥瓶,小聲哼起了一首蘇聯歌曲:
在那矮小的屋裏,燈火在閃著光。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窗戶旁。
她年輕又美麗,褐色的眼睛,金黃色的辮子垂在肩上。
她那伶俐的頭腦,在思想著什麼?你在歡笑什麼,美麗的姑娘!
「露露,你在唱什麼歌?」姑娘正從藥瓶裏拔出針,兒童般的眼睛裏故意流露著驚異:「蘇聯歌曲啊……怎麼,不給唱啊?」男子大叫一聲:「現在是戰時!」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語,連忙說:「噢,對不起,我忘了。」姑娘正轉身向一位傷患走去,扭頭向他甩來一個飛眼:「你說的對!我們廠裏的青年人偷偷學的!」露露嫋娜地向傷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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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閉上眼,耳畔響起另一首蘇聯歌曲〈燈光〉:
「青年心中有位年輕的姑娘,他們黑夜裏告別在台階上……
……透過戰場篝火,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爍著燈光。
……
獻出生命,保衛蘇維埃祖國,和那盞親愛的燈光……」
那是50年代末自己參軍告別家鄉時,鄉裏廣播站播送的音樂。暮色裏,大柳樹下,穿著緊身花襖的少女,站在穿上軍裝的少年前面。少年靦腆地垂著頭,少女斜著眼看他,「你怎麼不說話啊?!」少年微微抬了一下頭,「我……」又紅著臉低下頭。少女手中攥著兩雙手繡花的鞋墊子,貼在少年的胸前,一下也紅了臉。「忠誠哥哥,你喜歡嗎?」她眼中閃著喜悅,直視著少年。少年手裏攥著個小本子,裏面插了支筆,雙手遞給少女,又害羞地垂下頭。少女「噗嗤」一笑,看那粗裝面本子上凹印著一隻和平鴿,打開第一頁,是毛澤東像,再翻開一頁,寫著:「親愛的國花,我要用生命保衛你!」少女把筆記本貼在胸口,臉紅紅地,垂下頭去,用手輕輕撫挲著本子。少年抑制不住,一下把少女攬進懷,少女顫顫地貼在一顆心上……
當年少年的胸脯裏,還跳蕩著一顆忠誠的心,〈燈光〉的旋律再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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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慢慢降臨了。雨停了。天上露出了星光。工地上點起了篝火。
「我的家在東北。你想聽我唱一首歌嗎?」軍人支著拐杖,看著篝火前的工地,臨時照明的大瓦數燈光下,人影在移動,不時發出人聲和金屬碰撞聲,工程正進入一段明挖……他倚靠著紫藤花的亭柱,小聲地哼起來:「城牆上是人,城牆下是馬,想起了家鄉啊,我的牙根就顫顫地響……」
「你在唱東北小調。」姑娘闔上醫藥箱,坐在行軍床上,雙手支著下巴。「東北在打仗……」她的眼睛裏有什麼在漂泊……」工地上傳來了當年那少年憂傷的歌聲: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裏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珍寶島!」兩個聲音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我是工程兵。」男子眼中噙著淚花,在篝火中晶瑩閃動。「我是從新疆跑回來的。」他的嗓音在顫抖。「我是逃兵。」
「你也有女朋友,有家。」男子感到一隻手正貼在自己的手背上,一種滾燙的情愫正輻射到他的體內,他微微顫動了一下。
「我的男朋友也在新疆,也是工程兵。」露露的聲音。他回頭,看到一雙水晶的眸子。
路邊一溜燈滅了,對面政府辦公大樓和為迎接國慶鋪張的彩燈也一下滅了,工地停電了。
傳來了工事上的叫嚷聲。「真是宵禁了,停電,正好休工!」「真像個要打仗的樣子,防空襲啊!」一輛巡邏車開過去了,亮著明晃晃的燈,影射著車上持槍戰士的剪影。「文革武鬥的時候,解放軍軍管了這座城市,現在要打仗了,天天朝這裏增兵……」姑娘小聲吐出了一句。又一輛巡邏車開過來了,從車上跳下來兩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兩人站起來了。
「軍工廠要加班生產武器,集中供電。」周圍三三兩兩休工的工人,席坐議論。「我們這個工事也是通往兵工廠的,將來這地下是一個大彈藥庫。」「你怎麼知道?參加省委會議了?」有人訕笑。「我們廠就是加工步槍零件的,哪個不知道啊?」聲音越來越小,有工人又架起了兩堆篝火,吃乾糧,喝水,有的工人發出了鼾息。「一旦戰爭打響,所有的人民都將可以從市中心地道口拿到武器。」姑娘說。
中國,已經成了個巨大的火藥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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