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按這個建議去做。我的父親和哥哥沒有把我婚姻的底細透給他們的舊識,因為在我寫給他們的第一封信裡,我就向他們通報了我的婚配——已經開始感受到它極其討厭的後果,而且從那一家人的性格和體質中,看到了我可怕的前景一一我附帶又敦促他們嚴守秘密。不久,我父親替我選中的妻子的醜行,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使他也羞於認她為媳了。對這一關係他遠不想大事聲張,卻像我一樣急於把它掩蓋起來。」
「隨後我把她送到了英格蘭,同這麼個怪物待在船上,經歷了一次可怕的航行。我非常高興,最後終於把她送到了桑菲爾德,看她平安地住在三樓房間裡。房間的內密室,十年來已被她弄成了野獸的巢穴——妖怪的密室。我費了一番周折找人服侍她。有必要選擇一位忠實可靠的人,因為她的囈語必然會洩露我的秘密。此外,她還有神志清醒的日子——有時幾周——這種時候她整日價罵我。最後我從格裡姆斯比收容所雇來了格雷斯.普爾。她和外科醫生卡特(梅森被刺並心事重重的那個夜晚,是他給梅森包,紮了傷口),只有這兩個人,我讓他們知道我內心的秘密。費爾法克斯太太其實也許有些懷疑,但無法確切瞭解有關事實。總的來說,格雷斯證明是個好管家。但多半是因為伴隨這折磨人的差事而來,而又無可救藥的自身缺陷,她不止一次放鬆警戒,出了事情。這個瘋子既狡猾又惡毒,決不放過機會,利用看護人暫時的疏忽。有一次她偷偷拿刀捅了她弟弟,有兩次搞到了她小房間的鑰匙,並且夜間從那裡走了出來。在以上第一個場合,她蓄意把我燒死在床上,第二次,她找到你門上來了。我感謝上帝守護你。隨後她把火發在你的婚裝上,那也許使她朦朧地記起了自己當新娘的日子,至於還可能發生什麼,我不忍心再回想了,當我想起早上撲向我喉嚨的東西,想起它把又黑又紅的臉湊向我寶貝的窩裡時,我的血凝結了——」
「那麼,先生,」趁他頓住時我問,「你把她安頓在這裡後,自己幹了什麼呢?你上哪兒去了」
「我幹了什麼嗎,簡?我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形蹤不定的人。我上哪兒去了?我像沼澤地的精靈那樣東遊西蕩,去了歐洲大陸,迂迴曲折穿越了那裡所有的國家。我打定主意找一個我可以愛她的出色聰明的女人,與我留在桑菲爾德的潑婦恰成對比——」
「但你不能結婚,先生。」
「我決心而且深信我能夠結婚,也應該結婚,我雖然已經騙了你,但欺騙不是我的初衷。我打算將自己的事兒坦誠相告,公開求婚。我應當被認為有愛和被愛的自由,在我看來這是絕對合理的。我從不懷疑能找到某個女人,願意並理解我的處境,接納我,儘管我背著該詛咒的包袱。」
「那麼,先生?」
「當你刨根究底時,簡,你常常使我發笑。你像一隻急切的小鳥那樣張開眼睛,時而侷促不安地動來動去,彷彿口頭回答的語速太慢,你還想讀一讀人家心上的銘文。我往下說之前,告訴我你的『那麼,先生?』是什麼意思。這個小小的短語你經常掛在嘴邊,很多次是它把我導入無休止的交談,連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究竟為什麼?」
「我的意思是——隨後發生了什麼?你怎麼繼續下去?這件事情後來怎樣了?」
「完全如此。現在你希望知道什麼呢?」
「你是否發現了一個你喜歡的人,是否求她嫁給你,她說了些什麼。」
「我可以告訴你是否找到了自己喜歡的人,是否向她求婚,但是她所說的話卻要記錄在『命運』的書本裡。十年中我四處飄泊,先住在一個國家的首都,後來又到了另外一個。有時在聖.彼得堡,更多的時候在巴黎,偶爾在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因為身邊有的是錢,又有祖輩的威名作通行證,我可選擇自己的社交領域,沒有哪個圈子會拒絕我。我尋找著我理想中的女人,在英國的女士中間,法國的伯爵夫人中間,意大利的signoras中間和德國的Grafinner中間。我找不到她。有時剎那之間我以為抓住了一個眼神,聽到了一種腔調,看到了一種體形,宣告我的夢想就要實現,但我又馬上醒悟了。你別以為我無論在心靈還是人本身上渴求完美,我只是盼望有適合我的人——與克裡奧爾人形,成對比,而我徒勞地企望著。即使我完全自由——我常常回想起不和諧的婚姻的危險、可怕和可憎一—在她們所有的人中間,我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向她求婚的人。失望使我變得輕率起來。我嘗試了放蕩一—但從來沒有縱慾。過去和現在我都厭惡縱慾,那恰是我的那位西印度蕩婦的特點,我對她和她的淫蕩深惡痛絕,所以即使在作樂時也有所約束。一切近乎淫蕩的享受,會使我同她和她的罪惡靠攏,於是我盡力避免。」
「但是我無法單獨生活,所以我嘗試找情婦來作伴。我第一個選中的是塞莉納.瓦倫一一我所走的另一步,使人一想起來就會唾棄自己。你已經知道她是怎麼個人,我們之間的私通是如何結束的。她之後有兩個後繼者,一個是意大利人嘉辛塔;另一個是德國人克萊拉,兩人都被認為美貌絕倫。但是幾周之後我覺得她們的美貌對我又有什麼意思?嘉辛塔肆無忌憚,性格暴烈,過了三個月我就討厭了;克萊拉誠實文靜,但反應遲鈍,沒有頭腦,很不敏感,一點也不對我口味。我很高興給了她相當一筆錢,替她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行當,體面地把她攆走了。可是簡,從你的臉上可以看出,剛才你對我的印象並不很好,你認為我是一個冷酷無情、放蕩不羈的流氓,是嗎?」
「說實在我並不像有時那麼喜歡你,先生。你難道一點也不覺得這種一會兒這個情婦,一會兒那個情婦的生活方式不對嗎?你談起來彷彿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是曾有這個想法,但我並不喜歡這麼做。這是一種苟且偷生的生活,我決不想走回頭路了。雇一個情婦之壞僅次於買一個奴隸,兩者就本性和地位而言都是低下的,同下人廝混是墮落,現在我討厭回憶同塞莉納、嘉辛塔和克萊拉一起的日子。」
我覺得這番話很真實,並從中作出了推斷:要是我忘了自己,忘了向來所受的教導,在任何借口,任何理由和任何誘惑之下重蹈這些可憐姑娘的覆轍,有朝一日,他會以此刻回憶起來時褻瀆她們的同樣心情,來對待我。我並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感受到了也就夠了。我把它印在心坎裡,讓它在考驗的時刻對我有所幫助。
「噢,簡,你幹嘛不說『那麼,先生?』我還沒有說完呢。你神情嚴肅,看得出來不同意我的看法。不過讓我直說吧。去年一月,我打發走了所有的情婦一—當時的心情既冷酷又苦惱,那是毫無意義、飄忽不定的孤獨生活的苦果——我心灰意冷,便怒悻悻地反對一切男性,尤其是反對一切女性(因為,我開始認為理智、忠實、可愛的女人不過是一種夢想),因為事務需要,我回到了英格蘭。」
「一個有霜凍的冬日下午,我騎在馬上看見了桑菲爾德府。多麼駭人的地方!在那裡我預料沒有安寧,沒有歡樂。在海巷的階梯上我看到一個斯斯文文的小東西獨個兒坐著。我不經意地在她旁邊走過,就像路過對面截去樹梢的柳樹一樣。這小東西與我會有什麼關係,我沒有預感,也沒有內心的感應暗示我。我生活的仲裁人——好歹也是我的守護神一—穿著一身很不起眼的衣服坐在那兒。甚至我的梅斯羅馬出了事故,這小東西一本正經上來幫忙時,我也還不知道她呢!一個稚氣十足,纖弱苗條的傢伙,彷彿一隻紅雀跳到我腳邊,提議用它細小的翅膀背負我。我有些粗暴。但這東西就是不走,站在我旁邊,固執得出奇,一付不容違抗的神態和口氣。我得有人幫忙,而且是由那雙手來幫,結果我是得到了幫助。」
「我一壓那嬌柔的肩膀,某種新的東西——新鮮的活力和意識一—悄悄地流進了我的軀體。好在我已知道這個小精靈得回到我身邊——它住在我底下的房子裡。要不然我會不無遺憾地感到它從我的手底下溜走,消失在暗淡的樹籬中。我聽到了你那天晚上回家來,簡,儘管你未必知道我思念你,觀察著你。第二天你與阿黛勒在走廊上玩的時候,我觀察了你半個小時(沒有暴露我自己)。我記得這是個下雪天,你們不能到戶外去。我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半開著門。我可以聽,也可以看。一時阿黛勒佔據了你外在注意力,但我想像你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但你對她非常耐心,我的小簡。你同她交談,逗了她很久,最後她離開你時,你又立刻陷入了沉思。你開始在走廊上慢慢地踱起步來,不時經過窗前,你往外眺望著紛紛揚揚的雪,傾聽著似泣似訴的風,你又再次輕輕地走著,沉入了遐想。我想白天的光線並不很暗,你的眼睛裡時而映現出一種愉悅的光,面容裡露出柔和的興奮,表明這不是一種痛苦、暴躁、疑病症式的沉思。你的目光中透出一種青春的甜蜜思索,心甘情願的翅膀載著青春的心靈,追逐著希望的蹤影,不斷登高,飛向理想的天國。費爾法克斯太太在大廳裡同僕人說話的聲音把你驚醒了,而你奇怪地獨自笑著,也笑你自己,珍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長,十分敏銳,也似乎是笑你自己走了神,它彷彿說,『我所看到的美好景象儘管不錯,但我決不能忘記這是絕對虛假的。在我的腦海裡,有一個玫瑰式的天空,一個紅花綠草的伊甸園;但在外面,我完全意識到,腳下有一條坎坷的路要走,有著漸漸聚攏的黑色風暴要面對。』你跑到了樓下,向費爾法克斯太太要些事兒做做,我想是清算一周的家庭帳目,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你跑出了我的視線之外,我對你很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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