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佈完畢,他便從椅子上立起來。他佇立著,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爐架上。這種姿勢使他的體形像面容一樣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胸部出奇地寬闊,同他四肢的長度不成比例。我敢肯定,大多數人都認為他是個醜陋的男人,但是他舉止中卻無意識地流露出那麼明顯的傲慢,在行為方面又那麼從容自如,對自己的外表顯得那麼毫不在乎,又是那麼高傲地依賴其他內在或外來的特質的力量,來彌補自身魅力的缺乏。因此,你一瞧著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漠然態度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對他的自信表示信服。
「今天晚上我愛湊熱鬧,也健談,他重複了這句話。」這就是我要請你來的原因。爐火和吊燈還不足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還是遠遠低於標準。費爾法克斯太太同樣如此。而你,我相信是合我意的,要是你願意。第一天晚上我邀請你下樓到這裡來的時候,你就使我迷惑不解。從那時候起,我已幾乎把你忘了。腦子裡盡想著其他事情,顧不上你。不過今天晚上我決定安閒自在些,忘掉糾纏不休的念頭,回憶回憶愉快的事兒。現在我樂於把你的情況掏出來,進一步瞭解你,所以你就說吧!」
我沒有說話,卻代之以微笑,既不特別得意,也不順從。
「說吧,」他催促著。
「說什麼呢,先生。」
「愛說什麼就說什麼,說的內容和方式,全由你自己選擇吧。」
結果我還是端坐著,什麼也沒有說。「要是他希望我為說而說,炫耀一番,那他會發現他找錯了人啦,」我想。
「你一聲不吭,愛小姐。」
我依然一聲不吭。他向我微微低下頭來,匆匆地投過來一瞥,似乎要探究我的眼睛。
「固執?」他說,「而且生氣了。噢,這是一致的。我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謬而近乎蠻橫。愛小姐,請你原諒。實際上,我永遠不想把你當作下人看待。那就是(糾正我自己),我有比你強的地方,但那只不過是年齡上大二十歲,經歷上相差一個世紀的必然結果。這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會說的那樣,et j’y tiens。而憑借這種優勢,也僅僅如此而已,我想請你跟我談一會兒,轉移一下我的思想苦苦糾纏在一點上,像一根生銹的釘子那樣正在腐蝕著。」
他已降格作了解釋。近乎道歉。我對他的屈尊俯就並沒有無動於衷,也不想顯得如此。
「先生,只要我能夠,我是樂意為你解悶的,十分樂意。不過我不能隨便談個話題,因為我怎麼知道你對什麼感興趣呢?你提問吧,我盡力回答。」
「那麼首先一個問題是,你同不同意,基於我所陳述的理由,我有權在某些時候稍微專橫、唐突或者嚴厲些呢?我的理由是,按我的年紀。我可以做你的父親,而且有著多變的人生閱歷,同很多國家的很多人打過交道。漂泊了半個地球。而你卻是太太平平地跟同一類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裡。」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先生。」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或是說,你回答很氣人,因為含糊其詞——回答得明確些。」
「先生,我並不認為你有權支使我,僅僅因為你年紀比我大些,或者比我閱歷豐富——你所說的優越感取決於你對時間和經歷的利用。」
「哼!答得倒快。但我不承認,我認為與我的情況絕不相符,因為對兩者的有利條件,我毫無興趣。更不必說沒有充分利用了。那麼我們暫且不談這優越性問題吧,但你必須偶偶爾聽候我吩咐,而不因為命令的口吻而生氣或傷心,好嗎?」
我微微一笑。我暗自思忖道,「羅切斯特先生也真奇怪——他好像忘了,付我三十鎊年薪是讓我聽他吩咐的。」
「笑得好,」他立即抓住了轉瞬即逝表情說,「不過還得開口講話。」
「先生,我在想,很少有主人會費心去問他們僱傭的下屬,會不會因為被吩咐而生氣和傷心。」
「僱傭的下屬!什麼,你是我僱傭的下屬是不是,哦,是的,我把薪俸的事兒給忘了?好吧,那麼出於僱傭觀點,你肯讓我耍點兒威風嗎?」
「不,先生,不是出於那個理由。但出於你忘掉了僱傭觀點,卻關心你的下屬處於從屬地位心情是否愉快,我是完全肯的。」
「你會同意我省去很多陳規舊矩,而不認為這出自於蠻橫嗎?」
「我肯定同意,先生。我決不會把不拘禮節錯當蠻橫無理。一個是我比較喜歡的,而另一個是任何一位自由人都不會屈從的,即使是為了賺取薪金。」
「胡扯!為了薪金,大多數自由人對什麼都會屈服,因此,只說你自己吧,不要妄談普遍現像,你對此一無所知。儘管你的回答並不確切,但因為它,我在心裡同你握手言好,同樣還因為你回答的內容和回答的態度。這種態度坦率誠懇、並不常見。不,恰恰相反,矯揉造作或者冷漠無情,或者對你的意思愚蠢而粗俗地加以誤解,常常是坦率正直所得到的報答。三千個初出校門的女學生式家庭教師中,像你剛才那麼回答我的不到三個,不過我無意恭維你,要說你是從跟大多數人不同的模子裡澆製出來的,這不是你的功勞,而是造化的聖績。再說我的結論畢竟下得過於匆忙。就我所知,你也未必勝過其他人。也許有難以容忍的缺點,抵銷你不多的長處。」
「可能你也一樣,」我想,這想法掠過腦際時,他的目光與我的相遇了。他似乎已揣度出我眼神的含意,便作了回答,彷彿那含意不僅存在於想像之中,而且已經說出口了。(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