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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詩上課的時候,心神有點亂。早晨,一到校,就感到氣氛不一樣了,學校玻璃宣傳櫥窗裡原先的「尊師重教」和「老師是辛勤的園丁」專欄已被覆蓋,貼滿了決心書保證書之類,旁邊牆報欄裡新貼了一張用毛筆寫的大字報,標題赫然是「向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宣戰!」教學樓前新貼了許多標語,連樓前的小白楊樹上都貼上了「打倒……」。同學們已經開始自動劃成分了,那些軍干子弟、高幹子女都聚在一起,說說笑笑,談笑風生,有的把軍干服都穿上了;那些貧民子弟市民孩子農村學生都彷彿自動靠在一邊,畏畏縮縮的,像低等動物一樣,好像有一條繩把他們攔起來一樣……同學之間往常的友愛和情誼彷彿不存在了,階級陣線已經把他們劃開了……第一節課是班主任宋老師的語文課,自己因為這一向上課不正常,就覺得內疚,看講台的時候,不敢迎看老師的目光,沒想到宋老師上課時也心神不定,有時話語顛倒,旁顧左右……
他的手不經意碰落了桌屜裡的一本書,揀起來,是麗麗爸爸送給的那本《泰戈爾詩集》,心頭一熱……前天上午,麗麗媽媽到城裡來,去齊叔叔原先單位還了一點錢,中午又上家裡來看媽媽,帶了點自己種的小蔥蒜苗,對媽媽說,麗麗已經出院回家養病了。說麗麗很想小詩,要他哪天再去,包餃子給他吃。媽媽讓盧阿姨給麗麗帶去了小詩準備的幾本小人書,上一向畫的一些風景花卉,一盆月季花的水彩。媽媽招待盧阿姨吃了飯,又送了花生豆子,給麗麗送了一塊花布。……
「呂小詩、范冬冬、xx同學……的作文還沒有交上來……」宋老師在台上說完,小詩剛想站起來,解釋一下原因,當然要想解釋清楚為什麼(2)班退學同學麗麗生病會影響到自己寫作文,是不容易的。靠教室左後角已經嚷起來了,「我們不要做作文」,「反對資產階級白專道路」,「作文題《記一件小事》光講身邊瑣事,不講革命大事。」嘻嘻哈哈,亂成一團,原來一幫幹部子弟已經自動坐到教室左後角一起去了。小詩自己呢,還在老位置,這邊是右邊,坐的都是知識分子和平民的孩子……宋老師站在講台上,臉一紅,推了一下眼鏡說:「同學們要遵守課堂紀律。」就轉身在黑板上寫生字。
小詩偷偷朝自己右邊冬冬的座位瞥了一眼,已經空了兩天了。昨天一大早,冬冬爸爸到校,說冬冬有幾天晚上回來很晚,昨晚一晚上沒回家了。小詩也在詫異冬冬為何兩天沒到校,中午上冬冬家看他爸爸。范老師帶他到冬冬房間,書包課本和唱片如常,就是人去杳蹤。小詩說冬冬跟自己講過想參軍的事,范老師說,政審還沒通過。小詩說那天晚上自己和同學路過音樂學校,好像看到冬冬坐在一輛小車上……范老師就引起了警惕,說是要報案……這時,坐在左後角的段小強砸了一個紙糰子,落到小詩前面女同學高萍萍桌子上,段小強爸爸是郊區黨委書記。高萍萍回頭說:「你們不要鬧哦,我們還要上課。」又有一個紙糰子砸過去,高萍萍扭頭把紙糰子砸回去,又是幾個紙糰子一齊砸過去,高萍萍說,「你們不要欺負人!」就伏在桌上哭。這是中學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宋老師轉過身來,臉色鐵青:「你們都按原來的座位坐好!」左後邊那一角傳出:「宋老師家庭成分是地主……」
「噢!噢!噢!」發出一片嗷叫。
……
下課鈴剛響,宋老師已經憤然離席。初三年級的一位學生會幹部走進來,悲哀地說:「學校通知盡快歸還同學們所借圖書,又有一大批書籍被禁了,報紙上已經展開了批判,都是黃色書籍或是有政治問題,封資修的大毒草,圖書館最近可能要關閉了。」小詩書包還有幾本上次借的書,就到圖書館去還書,館前牆上已赫然貼上了「開展一場觸及人們靈魂深處的大革命」、「徹底改造世界觀」的標語,好多同學都在看貼在門口的通告,又有幾十本書不外借了,連《三家巷》、《苦菜花》、《前驅》、《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一千零一夜》等被禁了。小詩從圖書館回來,在操場上又聽到在雙槓旁邊圍聚的幹部子弟在興高采烈地談論什麼古巴格瓦拉的事跡。小詩第一次聽到傳奇人物格瓦拉的名字,「他是阿根廷人,參加了卡斯特羅的革命。1958年從墨西哥乘坐「瑪格拉」號船從古巴西部登陸,很快推翻了獨裁者巴蒂斯塔統治,建立了人民政權……1965年投身反對南美資產者的鬥爭,不幸於玻利維亞犧牲……」「世界革命!」「革命青年的榜樣!」「國家者,我們的國家!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農村包圍城市」「解放全人類」「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談論的人群喜形於色,有人高舉拳頭,有的已高躍於雙槓之上,彷彿已經扛槍躍馬馳騁於世界革命的烽火戰場……
「紅遍全球!」「砸爛舊世界!」 「世界革命萬歲!」中國青年經過毛主席的精心教導和林彪國防部長多年人民戰爭思想和人民革命是歷史前進的火車頭的教育,已經充分完成思想準備,一場席捲全中國的血腥大風暴就要平地而起,把可愛的中國一舉摧毀!
「小詩!小詩!」正是午飯時候,小詩正在教學樓台階上吃飯盒裡家裡帶來的山芋鹹菜,這是爸爸安排的,我們是幹部子弟,儘管是小幹部,一定要艱苦樸素,生活上不能特殊化,要和普通同學一樣。志剛來喊他,一看爸爸來了,志剛的爸爸吳叔叔也來了。爸爸一臉頹然,看小詩飯盒裡的山芋,也很心疼。爸爸說:「快點吃完,我們去殯儀館,你許婆婆去世了!」小詩一驚,如五雷轟頂,把飯盒一收,向班長打了個招呼,說下午自習課請假了,跟上爸爸就走。門口已等候了車,坐了很多人,放了很多花圈輓聯在車裡。車子很快就開到了殯儀館,遠遠地就看到大廳禮台正中安放著許婆婆的遺像,兩旁邊是青松翠柏。橫幅是大字寫的「風竹美人」,兩邊廳柱上懸掛著巨幅的悼聯:
懷溫暖重人情古國抱玉千秋傳善
讀世事寫春秋今路懷珠一世求真
許婆婆安詳地靜臥在禮台下鮮花綠葉叢中。在爸爸帶全家探望的那天,許婆婆告訴阿姨,自己已經不需要她了。讓她回家,也不要告訴任何人。阿姨哭別後,許婆婆就安靜地睡著了。爸爸第二天出差一天,第三天回來打電話已經沒人接了,趕快趕到研究所和領導一起設法開了門,婆婆已經去了。省文教界一千多知識分子參加了遺體告別,宣傳部的郯叔叔、沈伯伯、文化館的龐叔叔、大學的邱老師、黨史辦的老方、戲劇研究所的牟老師和文化局杜叔叔,冬冬的爸爸范老師、連小詩原來上小學的戴主任都來了。
爸爸在告別儀式上發表了簡短的講話:「許老師是我在淮河中學的老師,三十年前的茅窗寒鞭記憶猶新,三十年來的風燈雨案歷歷在目。許老師平生治學嚴謹,寫史公正,律己慎獨,生活貧寒。她一生沒有家庭子女,但她的精神一直砥礪著我和淮中的同學,亦將哺育著今後的中國。今天我們沉痛悼念許老師,就是要繼承民族先賢不畏強權中華士子憂國憂民的優良品質,把中國文化文明火炬傳承發揚下去……」
爸爸說完之後已經泣不成聲,向許婆婆的遺體深深鞠下躬去,在場的知識分子全都向這位錚骨仙心的老人深深鞠躬……會場上傳染著一股悲壯的氣氛,因為每個人都知道,虎狼在後,屠場的刀案已經排架齊當了……
媽媽帶小詩和妹妹站在鞠躬的人群中,愴哭著向許婆婆道別。(//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