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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愛(46)

Jane Eyre
夏綠蒂.白朗特(Charlotte Bro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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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平常我是拉好帳幔睡覺的,而那回卻忘了,也忘了把百葉窗放下來。結果,一輪皎潔的滿月(因為那天夜色很好),沿著自己的軌道,來到我窗戶對面的天空,透過一無遮攔的窗玻璃窺視著我,用她那清麗的目光把我喚醒。夜深人靜,我張開眼睛,看到了月亮澄淨的銀白色圓臉。它美麗卻過於肅穆。我半欠著身子,伸手去拉帳幔。

  天哪!多可怕的叫聲!

  夜晚的寧靜和安逸,被響徹桑菲爾德府的一聲狂野、刺耳的尖叫打破了。

  我的脈搏停止了,我的心臟不再跳動,我伸出的胳膊僵住了。叫聲消失,沒有再起。說實在,無論誰發出這樣的喊聲,那可怕的尖叫無法立即重複一遍,就是安第斯山上長著巨翅的禿鷹,也難以在白雲繚繞的高處,這樣連叫兩聲。那發出叫聲的東西得緩過氣來才有力氣再次喊叫。

  這叫聲來自三樓,因為正是我頭頂上響起來的。在我的頭頂——不錯,就在我天花板上頭的房間裡——此刻我聽到了一陣掙扎,從響聲看似乎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一個幾乎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喊道:「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連叫了三聲。

  「怎麼沒有人來呀?」這聲音喊道。隨後,是一陣發瘋似的踉蹌和跺腳,透過木板和灰泥我聽得出來!

  「羅切斯特!羅切斯特,看在上帝面上,快來呀?」

  一扇房門開了。有人跑過,或者說衝過了走廊。另一個人的腳步踩在頭頂的地板上,什麼東西跌倒了,隨之便是一片沉寂。

  儘管我嚇得四肢發抖,但還是穿上了幾件衣服,走出房間。所有熟睡的人都被驚醒了,每個房間都響起了喊叫聲和恐懼的喃喃聲。門一扇扇打開了,人一個個探出頭來。走廊上站滿了人。男賓和女客們都從床上爬起來。「呵,怎麼回事?」——「誰傷著了,」——「出了什麼事呀?」——「掌燈呀!」——「起火了嗎?」——「是不是有竊賊?」—一「我們得往哪兒逃呀?」四面八方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詢問。要不是那月光,眾人眼前會一片漆黑。他們來回亂跑,擠成一堆。有人哭泣,有人跌交,頓時亂作一團。

  「見鬼,羅切斯特在哪兒?」登特上校叫道。「他床上沒有人。」

  「在這兒!在這兒:」一個聲音喊著回答。「大家鎮靜些,我來了。」

  走廊盡頭的門開了,羅切斯特先生拿著蠟燭走過來。他剛從樓上下來,一位女士便徑直朝他奔去,一把抓住他胳膊。那是英格拉姆小姐。

  「出了什麼可怕的事了?」她說。「說呵!快讓我們知道最壞的情況!」

  「可別把我拉倒或者勒死呀,」他回答,因為此刻兩位埃希頓小姐緊緊抓住他不放,兩位遺孀穿著寬大的白色晨衣,像鼓足了風帆的船,向他直衝過來。

  「什麼事兒也沒有!——什麼事兒也沒有?」他喊道。「不過是《無事生非》的一場綵排。女士們,讓開,不然我要凶相畢露了。」

  而他確實目露凶光,烏黑的眼睛直冒火星。他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補充道:「一個僕人做了一場惡夢,就是這麼回事。她好激動,神經質,她把夢裡見到的當成了鬼魂,或是這一類東西,而且嚇得昏了過去。好吧,現在我得關照大家回自己房間裡去。因為只有整座房子安靜下來了,我們才好照應她。先生們,請你們給女士們做個榜樣。英格拉姆小姐,我敢肯定,你會證實自己不會被無端的恐懼所壓倒。艾米和路易莎,就像一對真正的鴿子那樣回到自己的窩裡去。夫人們(向著兩位遺孀),要是你們在冷嗖嗖的走廊上再待下去,那肯定要得感冒。」

  他就這樣連哄帶叫,好不容易讓所有的人再次進了各自的房間,關上了門。我沒有等他命令我回到自己房間,便像來的時候一樣悄悄地走了。

  不過我沒有上床,反倒小心地穿好了衣服。那聲尖叫以後傳來的響動和大聲喊出來的話,很可能只有我聽到,因為是從我頭頂的房間傳來的。但我很有把握,鬧得整所房子驚惶失措的,不是僕人的惡夢。羅切斯特先生的解釋不過是一時的編造,用來穩住客人的情緒而已。於是我穿上衣服以防不測。穿戴停當後,我久久地坐在窗邊,眺望著靜謐的庭園和銀色的田野,連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著什麼。我似乎感到,在奇怪的喊叫、搏鬥和呼救之後,必定要發生什麼事情。

  但沒有。一切又復歸平靜。每個細微的響動都漸漸停止,一小時後整座桑菲爾德府便像沙漠一般沉寂了。暗夜與沉睡似乎又恢復了自己的王國。與此同時,月亮下沉,快要隱去。我不喜歡那麼冷絲絲黑咕隆咚地坐著,心想雖然穿好了衣服,倒還是躺在床上的好。我離開了窗子,輕手輕腳地穿過地毯,正想彎腰去脫鞋,一隻謹慎的手輕輕地敲響了我的門。

  「要我幫忙嗎?」我問。

  「你沒有睡?」我意料中的那個聲音問道,那是我主人的嗓音。

  「是的,先生。」

  「而且穿了衣服?」

  「不錯。」

  「那就出來吧,輕一點。」

  我照他說的做了。羅切斯特先生端著燈,站在走廊上。

  「我需要你幫忙,」他說,「這邊走,慢一點,別出聲。」

  我穿的是一雙很薄的拖鞋,走在舖好蓆子的地板上,輕得像隻貓。他溜過走廊,上了樓梯,在多事的三樓幽暗低矮的走廊上,停住了腳步,我尾隨著,站在他旁邊。

  「你房間裡有沒有海綿?」他低聲耳語道。

  「有,先生。」

  「有沒有鹽——易揮發的鹽?」

  「有的。」

  「回去把這兩樣都拿來。」

  我回到房間,從臉盆架上找到了海綿,從抽屜裡找到了食鹽,並順原路返回。他依舊等待著,手裡拿了把鑰匙。他走近其中一扇黑色的小門,把鑰匙插進鎖孔,卻又停下來同我說起話來。

  「見到血你不會噁心吧?」

  「我想不會吧,我從來沒有經歷過。」

  我回答時不覺毛骨愧然,不過沒有打寒顫,也沒有頭暈。

  「把手伸給我,」他說,「可不能冒讓你昏倒的危險。」

  我把手指放在他手裡。「溫暖而沉著」便是他的評價。他轉動了一下鑰匙,開了門。

  我看見了一個似曾見過的房間,記得就在費爾法克斯太太帶我流覽整幢房子的那一天。房間裡懸著掛毯,但此刻一部份已經捲了起來,露出了一扇門,以前是遮蔽著的。門敞開著,裡面的燈光射向門外。我從那裡聽到了一陣斷斷續續的咆哮聲,同狗叫差不多。羅切斯特先生放下蠟燭,對我說了聲「等一下,」便往前向內間走去。他一進去便響起了一陣笑聲,先是鬧鬧嚷嚷,後來以格雷斯.普爾妖怪般的哈哈聲而告終。她當時就在那兒。他一聲不吭地作了安排,不過我還聽到有人低聲地同他說了話。他走了出來,隨手關了門。

  「這兒來,簡!」他說,我繞到了一張大床的另外一頭,這張帷幔緊鎖的床遮去了大半個房間。床頭邊有把安樂椅,椅子上坐了個人,除了外套什麼都穿上了。他一動不動,腦袋往後靠著,雙眼緊閉。羅切斯特先生把蠟燭端過他頭頂。從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我認出了那個陌生人梅森。我還看到,他內衣的一邊和一隻胳膊幾乎都浸透了血。

  「拿著蠟燭,」羅切斯特先生說。我取過蠟燭,而他從臉盆架上端來了一盆水。「端著它,」他說。我聽從了。他拿了海綿,在臉盆裡浸了一下,潤了潤死屍般的臉。他向我要了嗅鹽瓶,把它放在梅森的鼻子底下。不久梅森先生張開眼睛,呻吟起來。羅切斯特先生解開了傷者的襯衫,那人的胳膊和肩膀都包紮了繃帶。他把很快滴下來的血用海綿吸去。

  「有生命危險嗎?」梅森先生喃喃地說。

  「去去!沒有——不過劃破了一點皮。別那麼消沉,夥計。鼓起勁兒來!現在我親自給你去請醫生,希望到了早上就可以把你送走。簡——」他繼續說。

  「什麼,先生?」

  「我得撇下你在這間房子裡,同這位先生待上一小時,也許兩小時。要是血又流出來,你就像我那樣用海綿把它吸掉。要是他感到頭昏,你就把架子上的那杯水端到他嘴邊,把鹽放在他鼻子底下。無論如何不要同他說話——而——理查德——如果你同她說話,你就會有生命危險,譬如說張開嘴——讓自己激動起來——那我就概不負責了。」

  這個可憐的男人哼了起來。他看上去好像不敢輕舉妄動,怕死,或者害怕別的什麼東西,似乎差不多使他僵硬了。羅切斯特先生這時已浸染了血的海綿放進我手裡,我就照他那樣使用起來。

  他看了我一會兒,隨後說,「記住!——別說話!」便離開了房間。鑰匙在鎖孔喀喀響起,他遠去的腳步聲聽不到時,我體會到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結果我就在這裡三層樓上了,被鎖進了一個神秘的小房間。我的周圍是暗夜,我的眼皮底下和手下,是白煞煞血淋淋的景像;一個女謀殺犯與我幾乎只有一門之隔。是的——那令人膽顫心驚——其餘的倒還可以忍受。但是我一想到格雷斯.普爾會向我撲來,便渾身直打哆嗦了。

  然而我得堅守崗位。我得看著這鬼一樣的面孔——看著這色如死灰、一動不動,不許張開的嘴唇——看著這雙時閉時開,時而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時而盯著我,嚇得總是呆滯無光的眼睛。我得把手一次次浸入那盆血水裡,擦去淌下的鮮血,我得在忙碌中眼看著沒有剪過燭蕊的燭光漸漸暗淡下去,陰影落到了我周圍精緻古老的掛毯上,在陳舊的大床的帷幔下變得越來越濃重,而且在對面一個大櫃的門上奇異地抖動起來——櫃子的正面分成十二塊嵌板,嵌板上畫著十二使徒的頭,面目猙獰,每個頭單獨佔一塊嵌板,就像在一個框框之中。在這些頭顱的上端高懸著一個烏木十字架和殉難的基督。
(待續)(//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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