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拉爾德心裡一直沒有放棄那個念頭,想擁有一個自己的農場,於是經過介紹,他同那個陌生人談起來,而當對方告訴他,那個州的北部已經從卡羅來納的弗吉尼亞湧進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時,他的興趣就更大了。傑拉爾德在薩凡納已住了很久,瞭解了海濱人的觀點,即認為這個州的其餘部分都是森林地帶,每個灌木叢中都潛伏著印第安人。他在處理「奧哈拉兄弟公司」業務時訪問過在薩凡納河上游一百英里的奧古斯塔,而且旅行到了離薩凡納的內地,看到了那個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鎮。他知道,那個地區也像海濱那樣擁有不少居民,但是從陌生人的描繪來看,他的農場是在薩凡納西比250英里以外的內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遠的地方。他知道,河那邊往北一帶仍控制在柴羅基人手裡,所以他聽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與印第安人的糾紛,並敘述那個新地區有多少新興的城鎮正在成長起來、多少農場經營得很好時,便不由得大吃一驚了。
談話一小時之後,開始放慢,於是傑拉爾德想出一個詭計,那雙碧藍的眼睛也不由得流露出真情來—-他提議玩牌。
夜漸漸深了,酒斟了一巡又一巡,這時其他幾個牌友都歇手了,只剩下傑拉爾德和陌生人在繼續對賭。陌生人把所有的籌碼全部押上,外加那個農場的文契。傑拉爾德也推出他的那堆籌碼,並把錢裝放在上面。如果錢袋裡裝的恰好是「奧哈拉兄弟公司」的款子,傑拉爾德第二天早晨作彌撒時也不會覺得良心不安而表示懺悔了。他懂得自己所要的是什麼,而當他需要時便斷然採取最直截了當的手段來攫取它。況且,他是那樣相信自己的命運和手中的那幾張牌,所以從來就不考慮:要是桌子對面放在是一手更高的牌呢,那他將怎樣償還這筆錢呀?
「你這不是靠買賣賺來的,而我呢,也樂得不用再給那地方納稅了,」陌生人歎了口氣說,一面叫拿筆墨來。「那所大房子是一年前燒掉的,田地呢,已長滿了灌木林和小松樹。然而,這些都是你的了。」「千萬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混為一談,除非你早就戒酒了,」當天晚上波克服侍傑拉爾德上床睡覺時,傑拉爾德嚴肅地對他這樣說,這位管家由於崇拜主人正開始在學習一種土腔,便用一種基希和米思郡的混合腔調作了必要的回答,當然這種腔調只有他們兩個人理解,別人聽來是莫名其妙的。
渾濁的弗林特河在一排排松樹和爬滿籐蘿的水橡樹中間悄悄地流著,像一條彎屈的胳臂走過傑拉爾德的那片新地,從兩側環抱著它。傑拉爾德站在那個原來有的房子的小小圓丘上,對他來說,這道高高的綠色屏障既是他的所有權的一個看得見的可喜的證明,又好像是他親手建造用來作為私有標誌的一道籬笆。站在那座已燒掉了房子的焦黑基石上,他俯視著那條伸向大路的林蔭小道,一面快活地咒罵著,因為這種喜悅之情是那麼深厚,已無法用感謝上天的祈禱來表達了。這兩排陰森的樹木,那片荒蕪的草地,連同草地上那些綴滿白花的木蘭樹底下齊腰深的野草,是他的。那些尚未開墾的、長滿了小松樹和矮樹叢的田地,那些連綿不斷向周圍遠遠伸展開去的紅土地面也屬於傑拉爾德.奧哈拉所有了—這一切都成了他的,因為他有一個從不糊塗的愛爾蘭人的頭腦和將全部家當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膽量。
面對這片寂靜的荒地傑拉爾德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家裡。在這兒,在他腳下,一幢刷白的磚房將拔地而起。大路對面將有一道新的柵欄把肥壯的牲口和純種馬圈起來,而那片從山腰伸到肥沃的河床的紅土地,將像鳧絨被似的在陽光下閃耀銀光—棉花,大片大片的棉花啊!奧哈拉家的產業從此便要復興了。
用自己一小筆賭本,傑拉爾德從兩位不很熱心的哥哥那裡借到的一點錢,以及典地得到的一筆現金,買了頭一批種大田的黑奴,然後來到塔拉,在那四間房間的監工屋裡,像單身漢似地孤獨地住下來,直到有一天塔拉農場的白色牆壁拔地而起為止。
他平整田地,種植棉花,並從詹姆斯和安德魯裡又借了些錢買來一批奴隸。奧哈拉一家是家族觀念很強的人,無論在興旺或不走好運的時候他們都同樣抱在一起,但這並不是出於過分的手足之情,而是因為從嚴峻的歲月裡懂得了,一個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形成一條一致對外的堅固戰線。他們把錢借給傑拉爾德,有朝一日錢還會連本帶利回到他們手中。這樣傑拉爾德不斷買進毗連的地畝,農場也逐漸擴大,終於那幢白房子已是現實而不再是夢想。
那是未用奴勞動建築的,一所房子顯得有點笨拙的、好像趴在地上似的,它坐落在一塊平地上,俯瞰著那片向河邊伸延下去的碧綠的牧場;它使傑拉爾德非常得意,因為它儘管是新建的卻已經有點古色古香的模樣了。那些曾經見過印第安人在樹椏下往來的老橡樹,現在用它們的巨大軀幹緊緊圍住這所房子,同時用枝葉在屋頂上空撐起一起濃蔭。那片從亂草中復原過來的草地,現在已長滿了苜蓿和百慕大牧草,傑拉爾德決計要把它管理得好好的。從林蔭道的柏樹到奴隸區那排白色木屋,到處都能使人看到塔拉農場的堅實、穩固、耐久的風采。每當傑拉爾德騎馬馳過大路上那個拐彎並看見自己的房子從綠樹叢中聳出的屋頂時,他就要興奮得連同心都膨脹起來,彷彿每一個景觀都是頭一次看到似的。
這位矮小的、精明的、盛氣凌人的傑拉爾德已經完成這一切。
傑拉爾德同縣裡所有的鄰居都相處得很好,但有兩家除外,一是麥金托什家,他們的土地和他的在左側毗連;二是斯萊特裡家,他們那三英畝瘠地,沿著河流和約翰.威爾克斯家農場之間的濕地低處,伸展到了他的田地的右邊。
麥金托什家是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混血,也是奧蘭治派分子,況且,如果他們具有天主教歷史中的全部聖潔品質,在傑拉爾德眼中,他們的祖先便會永遠詛咒他們了。的確,他們已經在佐治亞生活了七年,而且那以前有一代人是在卡羅來納度過的,但這個家族中第一個踏上美洲大陸的人是從阿爾斯特來的,這對於傑拉爾德來說就足夠了。他們是一個緘默寡言、性格倔強的家族,與外人絕少往來,也只同卡羅來納的親戚通婚。傑拉爾德並不是唯一不喜歡他們的人,因為縣裡各家都相處融洽,樂於交往,誰也忍受不了像他們這種性格的人家。還有謠傳說他們同情廢奴主義者,但這並沒有提高麥金托什家的聲譽。老安格斯從來沒有解放過一個奴隸,而且由於出賣了一些黑人給一個到路易斯安那蔗田去的過路的奴隸販子而不可饒恕地違背了社會公德,但謠言照樣流傳。
「他是個廢奴主義者,毫無疑問,」傑拉爾德對約翰.威爾克斯說。「不過,在一個奧蘭治黨人身上,當一種主義跟蘇格蘭人的慳吝相牴觸時,那個主義也就完了。
至於斯萊特裡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們是窮白人,甚至還不如安格斯.麥金托什,因為後者總算還能以倔強的獨立性爭取到鄰居們勉強的尊敬。老斯萊特裡死死抱住他那幾英畝土地,任憑傑拉爾德和約翰.威爾克斯一再出價購買也不放手,他就是這麼個刻板而又愛發牢騷的人。他的老婆是個蓬頭散髮的女人,體弱多病,形容憔悴,卻養了一個窩家兔般的兒女—他們很有規律地逐年增大。湯姆.斯萊特裡沒有奴隸。他和兩個大兒子斷斷續續地種著那幾英畝棉花,老子和幾個兒子則照管那塊號稱菜園的土地。可是,不知怎的,棉花總是長不好;菜園呢,也由於斯萊特裡太太不斷生孩子,種出的蔬菜很少夠那一家子吃的。
湯姆.斯萊特裡在鄰居家的走廊上賴著不走,向人家討棉花籽兒下種,或者要一塊醃肉去「對付一頓」,他使出自己的一點點力氣來憎恨鄰居們,感到他們在客氣底下暗藏著輕蔑;他尤其憎恨「闊人家的勢利眼黑鬼」。縣裡那些幹家務活的黑人總以為自己比下流坯白人還高一等,他們的公然蔑視刺痛了他,而他們比較穩定的生活更引其他嫉恨。以他自己的窮困生涯作對比,他們確實是吃得好,穿得好,並且病了有人照看,老了有人供養。他們為自己主人的好名聲感到驕傲,並且大多以自己歸上等人所有而覺得光榮,而他,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斯萊特裡很可以把自己的農場以高出三倍的價錢買給縣裡任何一個大地主。他們會覺得,為了不跟一個礙眼的人居住在同一地方,花這筆錢還是值得的,可是他卻很樂意留著不走,靠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鄰居們的施捨艱難地生活下去。
傑拉爾德同縣裡所有其他人都相處得很好,愉快且親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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