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渴望著嬤嬤那雙肥大又老練的臂膀。嬤嬤的手只消往孩子身上一擱,孩子馬上就不哭了。可如今嬤嬤在塔拉,思嘉已毫無辦法。她即使把小韋德從百里茜手裡抱過來,也沒有用。她抱著同百里茜抱著一樣,他還是那麼大聲嚎哭。此外,他還拉扯她帽子上的飾帶,當然也會弄皺她的衣裙。所以她便索性裝做沒有聽見彼得大叔的話了。
「過些時候也許我會摸準小毛頭的脾氣,」她煩燥地想著,同時馬車已顛簸搖晃著駛出了車站周圍的爛泥地,「不過,我永遠也不會喜歡逗他們玩。」這時韋德已哭叫得臉都發紫了,她這才怒氣沖沖地喝斥了一聲:「我知道他是餓了,把你的兜裡的糖奶頭給他,百里茜。無論什麼都行,只要叫他別哭就行。可現在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百里茜把早晨嬤嬤給她的那個糖奶頭拿出來塞進嬰兒嘴裡,哭叫聲果然停息了。由於耳邊恢復了清靜,眼前又不斷出現新景象,思嘉的情緒開始好轉。到彼得大叔終於把馬車趕出水坑泥窪駛上了桃樹街時,她覺得幾個月來頭一次有點興致勃勃地感覺了。這城市竟發展到這個地步啦!距她上次拜訪這裡才一年多一點,她熟悉的那個小小的亞特蘭大怎麼會發生這許多變化呢?
過去一年她完全沉溺在自己悲痛中,只要一提到戰爭就不勝煩惱,因此她不明白從開戰的那個時刻起亞特蘭大就在變了。那些在和平時期使亞特蘭大成為貿易樞紐的鐵路,如今在戰時已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由於離前線還很遠,這個城市和它的幾條鐵路成了南部聯盟兩支大軍即弗吉尼亞軍團和田納西部軍團之間的聯繫紐帶。亞特蘭大同樣使兩支大軍與南部內地相溝通,從那裡取得給養。如今,適應戰爭的需要,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個製造業中心,一個醫療基地,以及南方為前線大軍徵集食品和軍需品的主要補給站了。
思嘉環顧四周,想尋找那個她還記得很清楚的小市鎮,它不見了。她現在看見的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由嬰兒一夜之間長大起來並忙於擴展的巨人似的。
像個嗡嗡不休的蜂窩,亞特蘭大一片喧囂,它大概驕傲地意識到自己對南部聯盟的重要性,所以在沒日沒夜地工作,要把一個農業社會加以工業化。戰爭開始前這裡自馬裡蘭以南有很少幾家棉紡廠、毛紡廠、軍械和機器廠,這種情況還是南方人引以自豪的。南方產生政治家和士兵,農場主和醫生,律師和詩人,可是肯定不出工程師和機械師。讓北方佬去挑選這些下等職業吧。但是現在南部聯盟各州的港口已被北方炮艦封鎖,只有少許偷越封鎖線的貨物從歐洲暗暗流入,於是南方也就拚命製造起自己的戰爭用品來了。北方可以向全世界要求提供物資和兵源,在它優厚的金錢引誘下,成千上萬的愛爾蘭人和日耳曼人源源不斷地湧入聯邦軍隊。而南方就只好轉而依靠自己。
在亞特蘭大,只有一些緩慢進行生產的機械廠用來製造軍需品—之所以緩慢,是因為南方很少可供模仿的機器,幾乎每一個輪子和齒輪是按照從英國偷運口的圖樣製成的。現在亞特蘭大的街道上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一年以前市民們還會駐足傾聽一個西部腔調的聲音,可如今連來自歐洲的外國話也無不注意了。這些歐洲人都是越過封鎖線來為南部聯盟製造機器和生產軍火的。他們是些技術熟練的人,如果沒有他們,南部聯盟就很難製造手槍、來福槍、大炮和彈藥了。
工作晝夜不停地進行,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這個城市的心臟在緊張地膊跳,將軍用物資輸送給血管般的鐵路幹線,然後運到兩個戰區的前方去。每天任何時刻列車都吼叫著在這個城市進進出出。新建工廠的煙囪吐出滾滾濃煙,像陣雨似的紛紛落到白房子上。到晚上,直到夜深人靜以後許久,工廠裡仍是爐火熊熊,鐵錘丁當。那些一年前還空無人跡的地段,如今已有了許多工廠在那裡製造馬具、鞍韉和平鞋,許多兵工廠在生產槍炮,碾壓廠和鑄造廠在生產和用來補充戰爭損失的貨車,還有種種的零件廠在製造馬刺、韁轡、扣子、帳篷、扭扣、手槍、刀劍、等等。因為越過封鎖線運進來的為數極少,鑄鐵廠已深感缺鐵,而亞拉巴馬鐵礦工都上了前線已幾乎停產。亞特蘭大的草地上已看不見鐵柵欄、鐵涼棚、鐵門,甚至連鐵鑄的人像也沒有,因為它們早已被送進碾壓廠的熔化鍋裡派上用場了。
在桃樹街和附近的街道兩旁有各軍事部門的總部,它們每間辦公室裡都擠滿了穿軍服的人;還有物資供銷部、通信隊、郵政服務公司、鐵路運輸機關、憲兵司令部,等等。市郊區有馬匹補充站,一群群騾馬在寬敞的馬棚裡轉來轉去。
根據彼得大叔所說的情形,思嘉覺得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座傷兵城了,因為那裡數不清的普通醫院、傳染病醫院和流行病醫院,而且每天下午列車開到五點正時還要卸下大批的傷病員哩。
那個小小的市鎮不見了,如今有的是一個迅速擴大的城市,它正以無窮無盡的力量與緊張喧擾的活動不斷更新自己的面貌。這種繁忙景象使得剛從農村悠閒生活中出來的思嘉快要喘不過起來了,可是她喜歡這樣。這地方有一種振奮的氣氛令她鼓舞,彷彿她真正感受到城市的心臟在同她自己的心臟一起合拍地跳動。他們在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上穿過泥窪緩緩前進,思嘉很有興味地觀望著新的建築和新面孔。人行道上擁擠著穿軍服的人,他們佩戴的徽章標明他們屬於不同的軍階和服役部門。狹窄的街道塞滿了各種車輛—馬車,短程運輸車,救護車,駕駛員渾身污泥,汗流滿面、騾馬在車轍中掙扎前進的蓋著帆布的軍用大車;穿灰色服裝的信使濺著泥水在各個首腦機關之間匆匆奔跑著傳遞命令和電報;正在康復的傷兵拄著枴杖一病一拐地走動,有的還由小心的護士小姐在一旁攙扶著。喇叭聲、軍鼓聲和吆喝的口令聲從訓練新兵的操場上遠遠傳來。思嘉還心驚肉跳地頭一次看見了北方佬的制服,那是彼得大叔用鞭子指給她看的一隊垂頭喪氣的北方兵,他們正由一小隊上了刺刀的南部聯盟軍押送到火車站去。然後運往俘虜營。
「啊,多麼富於生氣,富於刺激性啊!我會高興在這裡住下去了!」思嘉這樣想。自從大野宴以來,她還是頭一次真正感到樂趣呢。
這座城市實際上比她所發現的還要富有生氣。這裡有好幾天前新開的酒吧,有隨著軍隊蜂擁而來的妓女,有令教會人士大為驚恐的春色滿院的娼寮。每一家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擠滿了客人,他們是來探望住在亞特蘭大各個醫院的受傷親屬的。每星期都有宴會、舞會、義賣會和無數的戰時婚禮。婚禮上的新郎總是正在休假的人,穿著漂亮的灰制服,佩著金絲穗帶;新娘穿戴的是越過封鎖線走私來的精美服飾,禮堂上掛的是十字交叉的軍刀,祝酒用的是被封鎖的香檳,接著便是黯然淚下的話別。每天夜裡,兩旁種著樹的陰暗大街上都迴響著舞步聲,同時客廳裡的鋼琴在叮噹作響,那裡女高音和軍人來賓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唱著悲喜交集的《吹起停戰號》和《你的信來了,可是來得太晚了》。這些淒楚的民歌使那些從來沒有悲傷過的人聽了也要潸然淚下。
馬車在大街上碾著泥濘一路駛去,思嘉不停地問這問那,彼得大叔很高興顯示一下自己的見識,用鞭子指點著一一回答。「那邊是兵工廠。是的,小姐,他們在那裡造槍炮什麼的。不,小姐,那不是商店,是實施封鎖辦事處。喏,小姐,外國人來買咱們南部聯盟的棉花,把它運到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去,然後給咱們運回火藥。不,小姐,俺答應皮蒂小姐一直把你送到家的,俺說不准他們是哪國人。皮蒂小姐說他們是英國人,可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是的,小姐,煤煙多得很呢,把皮蒂小姐的綢窗簾都弄壞了。這是從鑄鐵廠和碾壓廠來的。它們晚上那個響聲呀!誰也睡不著的。不,小姐,俺不能停下來讓你看。俺答應皮蒂小姐一直把你送到家的。……思嘉小姐,行禮呀。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給你鞠躬呢。」思嘉隱約記得這兩位太太的名字,她們從亞特蘭大到塔拉去參加過她的婚禮。她還記得她們是皮蒂小姐最要好的朋友。於是她趕快朝彼得大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她們倆坐在一家綢布店門前的馬車裡。店主和兩個夥計站在走道上,抱著一捆捆棉布給她們看。梅裡韋瑟太太是個結實的高個兒女人,她的緊身褡束得很緊,挺出來的胸脯像個船頭。她那鐵灰色的頭髮中摻進了一抹惹眼的褐色假髮,顯得很不調和。她的臉圓圓的,面色較深,流露出和善精明而習慣於指揮別人的神情。埃爾辛太太年輕些,身材纖細瘦弱,她曾經是個美人兒,至今風韻猶存,也仍顯得有點驕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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