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傑拉爾德.奧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卻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隸們受懲罰時的可憐相,即使是應該的也罷;也不喜歡聽到貓叫或小孩蹄哭。不過他很害怕別人發現他的這個弱點。他還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過五分鐘就明白他是好心腸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覺察到這一點,他的虛榮心就要大受傷害,因為他喜歡設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發號施令,誰都會戰戰兢兢地服從呢。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在這個農場裡人人都服從的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太太愛倫的柔和的聲音。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因為自愛倫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勞工,都在暗中串通一起,讓他始終相信自己的話便是聖旨。
思嘉比誰都更不在乎他的嬤嬤和吼叫。她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而且傑拉爾德也清楚,在三個兒子相繼向進了家庭墓地之後,他不會再有兒子了,因此他已逐漸養成習慣,以男人對男人的態度來對待她,而這是她最樂意接受的。她比幾個妹妹更像父親,因為卡琳生來體格纖弱,多愁善感,而蘇倫又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文雅,有貴婦人派頭。
另個,還有一個相互制約的協議把思嘉和父親彼此聯繫在一起。要是傑拉爾德看見女兒爬籬笆而不願走到大門口去,他便當面責備她,但事後並不向愛倫或嬤嬤提出。而思嘉要是發現他在向太太鄭重保證之後還照樣騎著馬跳籬笆,或者從縣裡人的閒談中聽說他打撲克時輸了多少錢,她也不在吃晚飯時像蘇倫那樣直統統地說起這件事。思嘉和她父親認真地彼此交代過:誰要是把這種搬到母親耳邊,那只會使她傷心,而無論如何他們也是犯不著這樣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著父親,也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到他面前心裡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粗俗味兒吸引著她。她作為一個最沒有分析頭腦的人,並不明白這是由於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著同樣稟性的緣故,儘管愛倫和嬤嬤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終歸徒然。
「好了,現在你完全可以出台了,」她說,「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誰也不會懷疑你玩過這種花招的。不過我覺得,你去年已經摔壞了膝蓋,現在又跳這同一道籬笆……」「唔,如果我還得靠自己的女兒來告訴我什麼地方該跳或不該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著,又在她臉頰上擰了一把。
「頸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這樣。另外,姑娘,你光著肩膀在這兒幹什麼?」她看到父親在玩弄他慣用的手法來迴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談話,便輕輕挽住他的胳臂,一邊說:「我在等你呢!沒想到你會這麼晚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把迪爾茜買下來了。」「買是買下來了,可價錢真要了我的命。買了她和她的小女兒百里茜。約翰.威爾克斯幾乎想把她們送掉,可我決不讓人家說傑拉爾德.奧哈拉在買賣中憑友情佔了便宜。我叫他把兩人共賣了三千。」「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說,你也用不著買百里茜呀!」「難道該讓我自己的女兒公然來評判我?」傑拉爾德用幽默的口吻喊道:「百里茜是個蠻可愛的小女兒,所以……」「我知道。她是個又鬼又笨的小傢伙,」思嘉不顧父親的吼叫,只平靜地接下去說。「而且,你買下她的主要理由是,迪爾茜央求你買她。」傑拉爾德似乎倒了威風,顯得很尷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時給抓住了那樣,這時思嘉便樂呵呵地笑話起他那偽裝的坦率來了。「不過,就算我這樣做了又怎麼樣?只買來迪爾茜,要是她整天惦記孩子,又有什麼用呢?好了,從此我再也不讓這裡的黑小子跟別處的女人結婚了。那太費錢。來吧,淘氣包,咱們進屋去吃晚飯。」周圍的黑影越來越濃,最後一絲綠意也從天空中消失了,春天的溫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思嘉還在躊躇,不知怎樣才能把話題轉到艾希禮身上而又不讓傑拉爾德懷疑她的用意。這是困難的,因為從思嘉身上找不出一根隨機應變的筋來;同時傑拉爾德也與她十分相似,沒有哪一次不識奇她的詭計,猶如猜透了他的一樣。何況他這樣做時是很少拐彎抹角的。
「『十二橡樹』村那邊的人都怎樣了?」
「大體和往常一樣。凱德.卡爾弗特也在那裡。我辦完迪爾茜的事以後,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幾盅棕櫚酒。凱德剛剛從亞特蘭大來,他們正興致勃勃,在那裡談論戰爭,以及……」思嘉歎了一口氣。只要傑拉爾德一談起戰爭和脫離聯邦這個話題,他不扯上幾個小時是不會停下的。她連忙拿另一個話題來岔開。
「他們有沒有談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記得是談起過的。那位小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就是去年到這裡來過的那個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禮的表妹……啊,對了,媚蘭.漢密爾頓小姐,就叫這個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爾斯已經從亞特蘭大來了,並且……」「唔,她果真來了?」「真是個可愛的文靜人兒,她來了,總是不聲不響,女人家就該這樣嘛。走吧,女兒,別磨蹭了,你媽會到處找咱們的。」思嘉一聽到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經不顧事實地一味希望會有什麼事情把媚蘭.漢密爾頓留在亞特蘭大,因為她就是那裡的人呀;而且聽到連父親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滿口讚賞媚蘭那文靜的稟性,這就促使她不得不攤開來談了。
「艾希禮也在那裡嗎?」
「他在那裡。」傑拉爾德鬆開女兒的胳膊,轉過身來,用犀利的眼光凝視著她的臉。「如果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出來等我的,那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卻要兜這麼大個圈子呢?」思嘉不知說什麼好,只覺得心中一起紛亂,臉都漲得通紅了。
「好,說下去。」
她仍是什麼也不說,真希望在這種局面下能使勁搖晃自己的父親叫他閉嘴算了。
「他在,並且像他的幾個妹妹那樣十分親切地問候了你,還說希望不會有什麼事拖住你不去參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當然向他們保證絕不會的,」他機靈地說。「現在你說,女兒,關於你和艾希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沒什麼,」她簡單地答道,一面拉著他的胳臂。「爸,我們進去吧。」「現在你倒是要進去了,」他說。「可是我還是要站在這裡,直到我明白你是怎麼回事。唔,我想起來了,你最近顯得有點奇怪,難道他跟你胡鬧來著?他向你求婚了嗎?」「沒有,」她簡單地回答。「他是不會的,」傑拉爾德說。
她心中頓時火氣,可是傑拉爾德擺了擺手,叫她平靜些。
「姑娘!別說了,今天下午我從約翰.威爾克斯那裡聽說,艾希禮千真萬確要跟媚蘭小姐結婚。明天晚上就要宣佈。」思嘉的手從他的胳臂上滑下來。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頭一陣劇痛,彷彿一隻野獸用尖牙在咬著她。就在這當兒,她父親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於面對一個他不知該怎樣回答的問題而覺得有點可憐,又頗為煩惱。他愛思嘉,可是現在她竟把她那些孩子般的問題向他提出來,強求他解決,這就使他很不舒服。愛倫懂得怎樣回答這些問題。思嘉本來應當到她那裡去訴苦的。
「你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們大家的洋相嗎?」他厲聲說,聲音高得像昨日喊嬤嬤時一樣了。「你是在追求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了?可這縣裡有那麼多哥兒公子,你是誰都可以挑選的呀!」憤怒和受傷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驅走了一部分。
「我並沒有追他。只不過感到吃驚而已。」「你這是在撒謊!」傑拉爾德大聲說,接著,他凝視著她的臉,又突然顯得十分慈祥地補充道:「我很難過,女兒。但畢竟你還是個孩子,而且別的小伙子還多著呢。」「媽媽嫁給你時才15歲呀,現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囔囔地說。
「你媽媽可不一樣,」傑拉爾德說。「她從來不像你這樣胡思亂想。好了,女兒,高興一點,下星期我帶你到查爾斯頓去看尤拉莉姨。看看他們那裡怎樣鬧騰薩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禮忘了。」「他還把我當孩子看,」思嘉心裡想,悲傷和憤怒憋得她說不出話來,「以為只要拿著新玩具在我面前晃兩下,我就會把傷痛全忘了呢。」「好,別跟我作對了,」傑拉爾德警告說。「你要是懂點事,早就該同斯圖爾特或者布倫特結婚了。考慮考慮吧,女兒,同這對雙胞胎中無論哪一個結婚,兩家的農場便可以連成一起,吉姆.塔爾頓和我便會給你們蓋一幢漂亮房子,就在兩家農場連接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林裡,而且……」「別把我當小孩看待了,好嗎?」思嘉嚷道。「我不去查爾斯頓,也不要什麼房子,或同雙胞胎結婚。我只要……」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但已經為時過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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