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以來,都是他陪著她在縣裡各處走動,參加舞會、炸魚宴、野餐,甚至法庭開庭日的聽審,等等,雖然從來不像塔爾頓兄弟那樣紛繁,也不像方丹家的年輕小伙兒那樣糾纏不休,可每星期都要到塔拉農場來拜訪,從未間斷過。
確實,他從來沒有向她求過愛,他那清澈的眼睛也從來沒有流露過像思嘉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種熾熱的光芒。
可是仍然……仍然……思嘉知道他在愛她。在這點上她是不會錯的。直覺比理智更可信賴,而從經驗中產生的認識也告訴她他愛她。她幾乎常常為他吃驚,那時他的眼睛顯得既不朦朧也不疏遠,帶著熱切而淒楚的神情望著她,使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在愛她。他為什麼不對她說明呢?這一點她無法理解。但是她無法理解他的地方還多著呢。
他常常很客氣,但又那麼冷淡、疏遠。誰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而思嘉是最不明白的。在那一帶,人人都是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此艾希禮的謹慎性格便更加使人看不慣了。他對縣裡的種種娛樂,如打獵、賭博、跳舞和議論政治等方面,都跟任何別的青年人一樣精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處,那就是這些愉快的活動對於他來說,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他僅僅對書本和音樂感興趣,而且很愛寫詩。
啊,為什麼他要長得這麼漂亮,可又這麼客氣而不好親近,而且一談起歐洲,書本、音樂、詩歌以及那些她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來,他就那麼興奮得令人生厭……可是又那麼令人愛慕呢?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當思嘉同他坐在前門半明半暗的走廊上閒談過以後,每次上床睡覺時,總要翻來覆去好幾個鐘頭,最後只得自我安慰地設想下次他再來看她時一定會向她求婚,這才慢慢地睡著。可是,下次來了又走了,結果還是一場空……只是那股令她著迷的狂熱勁卻升得更高更熱了。
她愛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瞭解他。她是那麼直率、簡單,就像吃過塔拉上空的風和從塔拉身邊流過的河流一樣,而且即使活到老她也不可能理解一件錯綜複雜的事。如今,她生氣第一次碰上了一個性格複雜的人。
因為艾希禮天生屬於那種類型,一有閒暇不是用來做事,而是用來思想,用來編織色彩斑斕而毫無現實內容的幻夢。他生活在一個比佐治亞美好得多的內心世界裡留連忘返。他對人冷眼旁觀,既不喜歡也不厭惡。他對生活漠然視之,無所動心,也無所憂慮。他對宇宙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無論適合與否都坦然接受,有時聳聳肩,回到他的音樂、書本和那個更好的世界裡去。
思嘉弄不明白,既然他的心對她的心是那樣陌生,那麼為什麼他竟會迷住她呢?就是他的這個秘密像一扇既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只有使她更加愛他,他那種克制的求愛態度只能鼓勵她下更大的決心去把他佔為己有。她從未懷疑他有一天會向她求婚,因為她實太年輕太嬌慣了,從來不懂得失戀是怎麼回事。現在,好比晴天霹靂,這個可怕的消息突然降臨。這不可能是真的呀!艾希禮要娶媚蘭了!
為什麼,就在上週一個傍晚他們騎馬從費爾黑爾回家時,他還對她說過:「思嘉,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但是不知怎麼說好。」她那時假裝正經地低下頭來,可高興得心怦怦直跳,覺得那個愉快的時刻來了。接著他又說:「可現在不行啊!沒有時間了。咱們快到家了,唔,思嘉,你看我多麼膽怯呀!」他隨即用靴刺在馬肋上踢了幾下,趕快送思嘉越過山岡回塔拉來了。
思嘉坐在樹樁上,回想著那幾句曾叫她十分高興的話,可這時它們突然有另一種意思,一種可怕的意思。也許他找算告訴她的就是他要訂婚的消息呢!
啊,只要爸爸回來就好了!這個疑團她實在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焦急地沿著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這時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以下,大地邊沿那片紅霞已褪成了淡粉卻的暮靄。天空漸漸由淺藍變為知更鳥蛋般淡淡的青綠,田園薄暮中那超塵絕俗的寧靜也悄悄在她周圍降落。朦朧夜色把村莊籠罩起來了。那些紅土壕溝和那條彷彿剛被節開的紅色大路,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色而變成平凡的褐色土地了。大路對觀的牧場上,牛、馬和騾子靜靜地站在那裡,把頭頸從籬欄上伸出去,等待著被趕回棚裡去享受晚餐。它們不喜歡那些灌木叢的黑影把牧地小溪遮蔽,同時抽動雙耳望著思嘉,彷彿很欣賞人類的陪伴似的。
河邊濕地上那些在陽光下鬱鬱蔥蔥的高大松樹,在奇異的朦朧暮色中,如今已變得黑糊糊的,與暗淡的天色兩相映襯,好像一排黑色巨人站在那裡,把腳下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給遮住了。河對面的山岡上,威爾克斯家的白色煙囪在周圍的茂密的橡樹林中漸漸隱去,只有遠處點點的晚餐燈火還能照見那所房子依稀猶在。暖和且柔潤的春天氣息,帶著新翻的泥土和蓬勃生長的草木的潮溫香味溫馨地包圍著她。
對于思嘉來說,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她接受它們的美都毫不在意。猶如呼吸空和飲用泉水一樣,因為除了女人的相貌、馬、絲綢衣服和諸如此類的具體東西以外,她從來也不曾有意識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過美。不過,塔拉農場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這一靜穆的暮景卻給她那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寧。她是如此熱愛這片土地,以致好像並沒發覺自己在愛它,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祈禱時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沒有傑拉爾德的影子。如果她還要等候很久,嬤嬤就一定會來尋找她,並把她趕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瞇著眼睛向那愈來愈黑暗的大路前頭細看時,她聽到了草地腳下得得的馬蹄聲,同時看見牛馬正慌張地散開。傑拉爾德.奧哈拉向家飛奔而來。
他騎著那匹腰壯腿長的獵馬馳上山岡,遠遠看去就像個孩子騎在一匹過於高大的馬上。長長的頭髮在他腦後飛揚著,他舉著鞭子,吆喝著加速前進。
儘管思嘉心中充滿了焦急不安的情緒,但她仍然懷著無比的自豪感觀望父親,因為傑拉爾德是個真正出色的獵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旦喝了點酒便要跳籬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這裡把膝頭摔壞的呀。你以為他會記住這教訓吧,尤其是他還對母親發過誓,答應再不跳了。」思嘉不怕父親,並且覺得他比他的姐妹們更像是一個同輩,因為跳籬笆和向他妻子保密這件事使他感到一種孩子氣的驕傲和略帶內疚的愉悅,而這是可以和思嘉幹了壞事瞞過嬤嬤時的高興心情相比的。現在她從樹樁上站起身來看他。
那匹大馬跑到籬笆邊,彎著前腿縱身一躍,便像隻鳥兒般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它的騎手也高興地叫喊著,將鞭子在空中抽得辟啪響,長長的白髮在腦後飛揚。傑拉爾德並沒有看見在樹木黑影中的女兒,他在大路上勒住韁繩,讚賞地輕拍著馬的頸項。
「在咱們縣裡沒有誰比得上你,就是州里也沒有,」他得意洋洋地對自己的馬說。他那愛爾蘭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儘管到美國了39年了。接著他趕快理了理頭髮,把揉皺的襯衫和扭到耳背後的領結也整理好。思嘉知道這些修整工夫是為了讓自己像個講究的上等人模樣去見母親,假裝是拜訪鄰居以後安安穩穩騎馬回來的。她知道自己的機會到了,她可以開始同他談話而不必擔心洩露真實的用意了。
她這時大聲笑起來。不出所料,傑拉爾德聽見笑聲大吃一驚,但隨即便認出了她,紅潤的臉上堆滿了邊討好邊挑戰的神情。他艱難地跳下馬來,因為雙膝已經麻木了;然後把韁繩搭在胳臂上、蹣跚地向她走來。
「小姐,好啊,」他說著,擰了一下她的面頰,「那麼,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蘇倫妹妹上星期幹過的那樣,準備到你母親面前去告我的狀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聲音裡含有怒意,同時也帶有討好的意味,這時思嘉便挑剔而又嗲聲嗲氣地伸出手來將他領結拉正了。他撲面而來的的呼吸讓她嗅到了一股強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還散發著咀嚼煙草和擦過油的皮革以及馬汗的氣味—這是一股各種味道的混雜,她經常把它同父親聯繫起來,以致在別人身上聞到時也本能地喜歡。
「爸,不會的,我不是蘇倫那種搬弄是非的人,」她請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後退了一下,帶著嬤嬤的神氣端詳他的服飾。
傑拉爾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個矮個兒,但腰身很壯,脖子很粗,坐著時那模樣叫陌生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個比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軀幹由經常裹在頭等皮靴裡的短粗的雙腿支撐著,而且經常大大分開站著,像個搖搖擺擺的孩子。凡是自己以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樣大都是有點可笑的;可是一隻矮腳的公雞在場地上卻備受尊敬,傑拉爾德也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膽量把傑拉爾德當作可笑的矮個兒看待。
他60歲了,一頭波浪式的鬈發已經白如銀絲,但是他那精明的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兩隻藍眼睛也煥發著青年人無憂無慮的神采,這說明他從來不為什麼抽像的問題傷腦筋,只想些簡單實際的事,如打撲克時要抓幾張牌,等等。他那張純粹愛爾蘭型的臉,同他已離別多年的故鄉的那些臉一模一樣,是圓圓的、深色的、短鼻子,寬嘴巴,滿臉好戰的神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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