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車道上吱吱的車輪聲她便忽地站起身來,接著又坐下,因為馬車顯然已走到屋後院子裡去了。那不可能是愛倫,她是會在前面台階旁下車的。這時,從黑暗的院子裡傳來了黑人興奮的談話聲和尖利的笑聲,思嘉朝窗外望去,看見剛才從屋裡出去的波克高擎著一個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著幾個模糊的人影從大車上下來了。笑聲和談話聲在黑沉沉的夜霧中時高時低,顯得愉快、親切、隨便,這些聲音有的沙破而緩和,有的如音樂般嘹亮。接著是後面走廊階梯上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進入通向主樓的過道,直到餐廳外面的穿堂裡才停止了。然後,經過片刻的耳語,波克進來了,他那嚴肅的神氣已經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轉,一口雪白的牙齒閃閃發光。
「傑拉爾德先生,」他氣喘吁吁地喊道,滿臉煥發著新郎的喜氣,「您新買的那個女人到了。」「新買的女人?我可不曾買過女人呀!」傑拉爾德聲明,裝出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是有,傑拉爾德先生!您買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說話呢。」波克回答說,激動得搓著兩隻手,吃吃地笑著。
「好,把新娘引進來,」傑拉爾德說。於是波克轉過身去,招呼他老婆走進飯廳,這就是剛剛從威爾克斯農場趕來,要在塔拉農場當一名家屬的那個女人。她進來了,後面跟隨著她那個12歲的女兒—她怯生生地緊挨著母親的腿,幾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給遮住了。
身材高大迪爾茜的腰背挺直。她的年紀從外表看不清楚,少到30,多到60,怎麼都行。她那張呆板的紫銅色臉上還沒有皺紋呢。她的面貌顯然帶有印第安人血統,這比非洲黑人的特徵更為突出。她那紅紅的皮膚,窄而高的額頭,高聳的顴骨,以及下端扁平的鷹鉤鼻子(再下面是肥厚的黑人嘴唇),所以這些都說明她是兩個種族的混種。她顯得神態安祥,走路時的莊重氣派甚至超過了嬤嬤,因為嬤嬤的氣派是學來的,而迪爾茜卻是生成的。
她說話的聲音不像大多數黑人那樣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選擇字眼。
「小姐,您好。傑拉爾德先生,很抱歉打擾您了,不過俺要來再次謝謝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給買過來。有許多先生要買俺來著,可就不想把俺的百里茜也買下,這會叫俺傷心的。所以俺要謝謝您。俺要盡力給您幹活兒,好讓您知道俺沒有忘記你的大德。」「嗯……嗯,」傑拉爾德應著,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為他做的這番好事被當眾揭開了。
迪爾茜轉向思嘉,眼角皺了皺,彷彿露出了一絲微笑。
「思嘉小姐,波克告訴了俺,您要求傑拉爾德先生把俺買過來。
今兒個俺要把俺的百里茜送給您,做您的貼身丫頭。」她伸手往後把那個小女孩拉了出來。那是個棕褐色的小傢伙,兩條腿細得像雞腳,頭上矗立著無數條用細繩精心纏住的小辮兒。她有一雙尖利而懂事的、不會漏掉任何東西的眼睛,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傻相。
「迪爾茜,謝謝你!」思嘉答道,「不過我怕嬤嬤要說話的。我一生來就由她一直在服侍著呢。」
「嬤嬤也老啦,」迪爾茜說,她那平靜的語調要是嬤嬤聽見了準會生氣的。「她是個好嬤嬤,不過像您這樣一位大小姐,如今應當有個使喚的丫頭才是。俺的百里茜倒是在英迪亞小姐跟前幹過一年了。她會縫衣裳,會梳頭,能幹得像個大人呢。」在母親的慫恿下百里茜突然向思嘉行了個屈膝禮,然後咧著嘴朝她笑了笑;思嘉也只她回報她一絲笑容。
「好一個機靈的小娼婦,」她想,於是便大聲說:「迪爾茜,謝謝你了,等嬤嬤回來之後咱們再談這事吧。」「小姐,謝謝您。這就請您晚安了,」迪爾茜說完便轉過身去,帶著她的孩子走了,波克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
晚餐桌上的東西已收拾完畢,傑拉爾德又開始他的講演,但好像連自己也並不怎麼滿意,就更不用說聽的人。他令人吃驚地預告戰爭既將爆發,同時巧妙地詢問聽眾:南方是否還要忍受北方佬的侮辱呢?他所引起的只是些頗不耐煩的回答……「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如此而已。這時卡琳坐在燈底下的矮登上,深深沉浸於一個姑娘在情人死後當尼姑的愛情故事裡,同時,眼中噙著欣賞的淚花在愜意地設想自己戴上護士帽的姿容。蘇倫一面在她自己笑嘻嘻地稱之為「嫁妝箱」的東西上剌繡,一面思忖著在明天的全牲大宴上她可不可能把斯圖爾特.塔爾頓從她姐姐身邊拉過來,並以她所特有而思嘉恰恰缺少的那種嫵媚的女性美把他迷住,而思嘉呢,她則早已被艾希禮的問題攪得六神無主了。
爸爸既然知道了她的傷心事,他怎麼還能這樣喋喋不休地盡談薩姆特要塞和北方佬呢?像小時候慣常有過的那樣,她奇怪人們居然會那樣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麼傷心,地球仍照樣安安穩穩地轉動。
彷彿她心裡剛刮過了一陣旋風,奇怪的是他們坐著的這個飯廳意顯得那麼平靜,這麼與平常一樣毫無變化。那張笨重的紅木餐桌和那些餐具櫃,那塊鋪在光滑地板上的鮮艷的舊地毯,全都照常擺在原來的地方,就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似的。這是一間親切而舒適的餐廳,平日思嘉很愛一家人晚餐後坐在這裡時那番寧靜的光景;可是今晚她恨它的這副模樣,而且,要不是害怕父親的厲聲責問,她早就溜走,溜過黑暗的穿堂到愛倫的小小辦事房去了,她在那裡可以倒在舊沙發上痛哭一場啊!
整個住宅裡那是思嘉最喜愛的一個房間。在那兒,愛倫每天早晨坐在高高的寫字檯前寫著農場的賬目,聽著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的報告。那兒也是全家休憩的地方,當愛倫忙著在賬簿上刷刷寫著時,傑拉爾德躺在那把舊搖椅裡養神,姑娘們則坐下陷的沙發勢子上……這些沙發已破舊得不好擺在前屋裡了。此刻思嘉渴望到那裡去,單獨同愛倫在一起,好讓她把頭擱在母親膝蓋上,安安靜靜地哭一陣子,難道母親就不回來了嗎?
不久,傳來車輪軋著石子道的嘎嘎響聲,接著是愛倫打發車伕走的聲音,她隨即就進屋裡來了。大家一起抬頭望著她迅速走近的身影,她的裙箍左可搖擺,臉色顯得疲倦而悲傷。她還帶進來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她的衣服上好像經常散發出這種香味,因此在思嘉心目中它便同母親連在一起了。
嬤嬤相隔幾步也進了飯廳,手裡拿著皮包,有意把聲音放低到不讓人聽懂,同時又保持一定的高度,好叫人家知道她反正是不滿意。
「這麼晚才回來,很抱歉。」愛倫說,一面將披巾從肩頭取下來,遞給思嘉,同時順手在她面頰上摸了摸。
傑拉爾德一見她進來便容光煥發了,彷彿施了魔術似的。
「那娃娃給施了洗禮了?」
「可憐的小東西,施了,也死了。」愛倫回答說。「我本來擔心埃米也會死,不過現在我想她會活下去的。」姑娘們都朝她望著,滿臉流露出驚疑的神色,傑拉爾德卻表示達觀地搖了搖頭。
「唔,對,還是孩子死了好,可憐的沒爹娃……」「不早了,現在咱們做祈禱吧,」愛倫那麼機靈地打斷的傑拉爾德的話,要不是思嘉很瞭解母親,誰也不會注意她這一招的用意呢。
究竟誰是埃米.斯萊特裡的嬰兒的父親呢?這無穎是個很有趣的問題。但思嘉心裡明白,要是等待母親來說明,那是永遠也不會弄清事實真相的。思嘉懷疑是喬納斯.威爾克森,因為她常常在天快黑時看見他同埃米一起在大路上走。喬納斯是北方佬,沒有老婆,而他既當了監工,便一輩子也參加不了縣裡的社交活動。正經人家都不會招他做女婿,除了像斯萊特裡的那一類的下等人之外,也沒有什麼人,會願意同他交往的。由於他在文化程度上比斯萊特裡家的人高出一頭,他自然不想娶埃米,儘管他也不妨常常在暮色蒼茫中同她一起走走。
思嘉歎了口氣,因為她的好奇心實太大了。事情常常在她母親的眼皮底下發生,可是她從不注意,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對於那些自認為不正當的事情愛倫總是不屑一顧,並且想教導思嘉也這樣做,可是沒有多大效果。
愛倫向壁爐走去,想從那個小小的嵌花匣子裡把念珠取來,這時嬤嬤大聲而堅決地說:「愛倫小姐,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再去做你的禱告吧!」「嬤嬤,謝謝你,可是我不餓。」「你準備吃吧,俺這就給你弄晚飯,」嬤嬤說,她煩惱地皺著眉頭,走出飯廳要到廚房去,一路上喊道:「波克,叫廚娘把火捅一捅。愛倫小姐回來了。」地板在她腳下一路震動,她在前廳嘮叨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以致飯廳裡全家人都清清楚楚聽見了。
「給那些下流白人做事沒啥意思。俺說過多回了,他們全是懶蟲,不識好歹。愛倫小姐犯不著辛辛苦苦去伺候這些人。他們果真值得人伺候,怎麼沒買幾個黑人來使喚呢。俺還說過……」她的聲音隨著她一路穿過那條長長的、只有頂篷滑欄杆的村道,那是通向廚房的必經之路。嬤嬤總有她自己的辦法來讓主子們知道她對種種事情究竟抱什麼態度。就在她獨自嘟囔時她也清楚,要叫上等白人來注意一個黑人的話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為了保持這種尊嚴,他們必須不理睬她所說的那些話,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間裡大聲嚷嚷。如此既可以保證她不受責備,同時又能使任何人都心中明白她在每個問題上都有哪些想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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