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陳雲甫桌子的對面,坐著一位新來的年輕人,「恒大」捲煙一支接著一支不離嘴。
半個月前,湯達淩剛踏進黨委辦公室門檻的當兒,心情是沉重的:他在生活小節上一向不夠檢點,最近在男女關係方面出了點亂子,聽說有人借著這個問題想在他身上做文章。可是當他從同一個門檻邁出來的時候,那兩條短腿變得罕見的輕鬆敏捷。組織部長委任他一個新的差使,要他到農場去協助陳雲甫管理右派。他是《馬列主義基礎》教研室的助教,但他早就厭煩透了吃粉筆灰的生涯。搞政治嘛,就得在階級鬥爭的風浪裏真刀真槍地實幹,紙上談兵有什麼意思?從他填寫入黨申請書那一天起,他就暗暗下了決心要投身於火熱的政治鬥爭。現在可有了實踐的機會啦!
湯達淩精力充沛。就任不到一個星期,東西南北四個區隊都已經跑遍了。雖然大部分右派是冷淡的,對他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有的甚至在眼睛裏表現出明顯的敵意,但也有這麼一些人,把他奉若神明,在他面前竟相討好,貪婪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彷彿只要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字字值千金,句句是真理。湯達淩以前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光榮。他一下子就變成了大人物。「你們的命運全操在我和老陳的手裏啊!」他在心裏面洋洋自得地說,工作起來勁頭更大了。
湯達淩嘴裏叼著煙捲,匆匆地翻閱著張恒直的材料。不看則已,一看心頭就冒上了火氣。勞動改造半年多了,還不承認自己是右派,要求翻案,這還了得!他不僅僅是不服罪,簡直是在明目張膽地向黨挑戰!而且,他還在右派中間放毒——江濤在最近的彙報中特別強調了張恒直和李明的特殊關係。必須把他的反動氣焰打下去,叫他認識認識我湯達淩的厲害。還有那個陳炳鈞,雖然最近一個時期稍微收斂了一些,前幾個月也曾跟在張恒直的屁股後面喧嚷過一陣,他的第一份思想彙報和張恒直唱的是同一個調子,也得打他一頓屁股。
「老陳!咱們該管一管了。」湯達淩說,一面從材料堆裏抬起頭來。「不把張恒直的反動氣焰打下去,南區隊右派的改造就提不到日程上來。再有,陳炳鈞也很不老實。」
陳雲甫點燃了煙斗,向著湯達淩微微一笑。
於是湯達淩出主意,陳雲甫默認地點頭,南區隊下一周的工作日程就安排好了。打蛇先打頭。按照湯達淩的計畫,先花三個晚上的時間把張恒直鬥服,然後再用兩個晚上回過頭來對付陳炳鈞。
「第六個晚上是週末,」湯達淩說,又點了一支煙。「不妨讓大家鬆口氣,自由活動;叫張恒直和陳炳鈞寫檢討,派人看著。星期天如果農場休息,他們兩個不許出去,留在家裏繼續寫檢討。」
陳雲甫原則上完全同意湯達淩的意見,但提議把鬥爭會改名為「思想檢查」,讓他們兩個人用這種形式談問題,然後叫別的右派在會上提意見幫助。
「意見可以很尖銳,形式還是儘量緩和些好。」陳雲甫凝視著自己的煙斗,一字一板地說。「這樣做也許更有利於他們的改造吧?」
湯達淩心裏對陳雲甫很不滿意,但為了搞好彼此的關係,也不便說什麼:人家畢竟是這兒的正角啊!
於是戲就這樣開場了。湯達淩不辭勞苦,天天晚上親臨南區隊督戰。五個晚上過去了,張恒直還是站在原來的立場上不動,一口咬定自己是一個左派,舉出了許多憑據,都是一年以前在鬥爭會上說過了的。湯達淩再也不能容忍了:這不僅僅是關係到他個人的面子問題,這還牽連到反右鬥爭和黨的威信,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啊!
湯達淩咬牙切齒地對自己發誓:「不把他整服我就不姓湯!」征得了陳雲甫的同意,他就緊張地佈置起來了。於是只看見馬偉章和江濤一趟趟地向農場總部跑,連李明也被湯達淩傳去盤問了許久,還受到了警告。為了更有效地使用那兩位右派組長,湯達淩和陳雲甫商量了一番,就把張恒直的部分檔案材料交給他們看。經過五天的忙碌,一切佈置就緒,全場鬥爭會的幕拉開了。
向來是空蕩蕩的農場大禮堂,現在變得熱鬧了。九十多個右派大學生席地而坐,圍成了一個橢圓形。張恒直站在這個橢圓的中間,耷拉著腦瓜兒,擺出了一副挨整的架勢。鬥爭會形式上由南區隊右派組長馬偉章主持,湯達淩親赴現場導演。首先由主持人開宗明義,說明召開全場鬥爭會的目的,是為了幫助抗拒改造的張恒直走上接受改造的道路。接著便扼要地向全體右派介紹了張恒直的情況——措辭是湯達淩事先花了很多時間親筆擬寫好的:
「右派分子張恒直,出身于反動的富農家庭,對黨對社會主義懷有刻骨的階級仇恨,於五七年趁黨整風的機會進行瘋狂的破壞活動,是一個極端狡猾的兩面派。一方面,在本校偽裝進步,表面上和個別的右派分子作了一些鬥爭,實際上是以極左的面目出現,從極左方面為右派向黨進攻製造彈藥和口實,從而把廣大的中間群眾向右拉,用心極其險惡。另一方面,寫信給原來工作過的機關,煽動那裏的牛鬼蛇神出來向黨進攻,並且直接把矛頭指向黨領導下的偉大的肅反運動。當他的罪惡被揭露後,張恒直負隅頑抗,死不悔改,公然在鬥爭會上恬不知恥地聲稱自己是左派,拒絕在右派結論上簽字,在群眾中影響極壞。」
「黨為了挽救他,給予他勞動的機會,希望他通過勞動改變原來的反動立場。但他不但沒有低頭認罪,在勞動中老老實實改造自己,反而變本加厲,站在反動的立場上,勾結陳炳鈞共同進行翻案活動,並且經常向李明散佈大量反動言論,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老革命,以達到醜化黨、攻擊偉大的反右鬥爭的罪惡目的。在南區隊的小組會上,他更是瘋狂地向黨反攻倒算,反動氣焰囂張已極……」
還沒有等到馬偉章把情況介紹完畢,陳炳鈞就已經急不可耐地站起來了。
「我卑鄙!我無恥!我太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了!」
陳炳鈞用沉痛的聲音高聲述說,又是拍胸脯又是擠眼睛。他在冗長的發言中承認自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右派分子,來農場後,下決心要脫胎換骨地改造自己,只是因為頭腦裏還殘留一點個人主義,受到張恒直的欺騙、煽動和利用,以至於又犯了嚴重錯誤。他最後用激動的聲音說:
「親愛的黨啊!你對我是那麼寬大為懷,比我的母親還要親!而我卻受了張恒直的蒙蔽和利用,想翻案,我簡直不是人!我有罪!我罪該萬死!張恒直!你好好聽著!我再也不受你的騙了。我要站在黨和人民的一邊,同你這個怙惡不悛的右派分子鬥爭到底!」
這一招來得突然,雖然稍稍打亂了鬥爭會的周密部署,但卻是個可喜的意外收穫。湯達淩向旁邊的陳雲甫投去了勝利的一瞥,決定趁熱打鐵,當即親自出馬,肯定了陳炳鈞有所覺悟,對錯誤已有初步的認識,今天的發言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他還說了幾句鼓勵的話,表示黨不究既往,歡迎陳炳鈞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和大家一起投入對張恒直的揭發、批判和鬥爭,黨將在這裏考驗他改造自己的誠意和決心。馬偉章眼明心靈,立即體會到了湯達淩的意圖,便向張恒直發動了心理攻勢:
「快睜開眼睛看看吧!你的同夥已經覺悟過來了,你還想同黨頑抗到底、死不承認自己是右派?那是死路一條!何去何從,好好想一想吧!」
馬偉章的話音剛落,想不到張恒直忽然挺直了脖子,硬邦邦地說:
「他承認他的,反正我不是右派。」
會場上有人在偷偷地竊笑。馬偉章和湯達淩互相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色。江濤的眼睛緊緊盯住湯達淩的臉。
「好吧,看你還能硬到什麼時候!」湯達淩在心裏面說,一邊用眼睛向江濤示意。江濤立即從地上爬起來。按照原定的計畫,他應該在馬偉章發言完了就上場,掀起第一次鬥爭的高潮,卻不料被陳炳鈞搶了個先。不過現在也不晚。他向橢圓中心走去,精神抖擻地站在馬偉章的左邊,離張恒直只有一步遠。他手裏拿著一封信,咄咄逼人地怒視著張恒直,然後突然把右手一揚(這只手拿著信),用左手揪住張恒直的胳膊,聲色俱厲地喝道:
「張恒直!這是不是你寫給右派分子周善福的密信?白紙黑字,你想抵賴嗎?」
江濤把信展開,在張恒直面前晃了幾晃。張恒直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筆跡。他不想抵賴,承認這封信確實是自己寫的。
「你說,你給他寫了些什麼話!」江濤一隻手提著信,一隻手又去揪張恒直的胳膊肘,唾沫從他的嘴裏濺到對方的臉上。「你是不是有意煽風點火,想搞垮黨?」
「快說!」馬偉章站在一邊大聲命令道。
張恒直耷拉著腦瓜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信雖然是他寫的,可是內容寫過之後就忘了。雖然在去年全年級的鬥爭會上,已經把這封信的要害指出過許多遍,他還是記不住,因為他心裏壓根兒就沒有這些想法。
「你說不說?」江濤推了張恒直一下。
「我記不起來了。」
「你想耍賴皮?好,我來替你說!」
於是江濤面向大家,開始介紹這封信的惡毒內容。不過他不是全文宣讀,而是摘其所要地大講特講。根據江濤的介紹,張恒直在信裏污蔑黨員是「窩囊廢」,攻擊黨犯了「三害」,創造了「令人唾棄的缺點和錯誤」,唆使右派分子周善福趁著整風的機會向黨進攻,並直接授意他攻擊肅反,如此等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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