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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流水年華(5)

一個共產黨員的命運
張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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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調的生活有它自己獨特的節奏。
每天天還沒有大亮就下地幹活,肌肉不斷地重複著有限幾個固定的動作,一直重複到太陽落山,重複到黑夜來臨才收工。腦子裏空蕩蕩的,時間過得非常非常的慢。如果不是有一頓中飯調劑,白天的時間將會變得更長更難熬過。
單調而漫長的一天又一天過去之後,回頭一看,就會吃驚地發現:時間流逝得那麼快!人的生命是那麼短促!那麼平凡而又那麼無聊!
這種生活日復一日,久而久之,一個肌體健壯的成年人,如果原先在精神和文化修養上沒有足夠強大的抵抗力,他的生命就有可能重新組合。首先是消化系統為了適應勞動的需要而特別發達起來了。腦下垂體前葉也不甘落後,每天都要分泌一些促性腺激素,通過靜脈源源不斷地注入血液,經常給大腦皮層——它是人體最高司令部——送去一些騷擾性的刺激和苦悶。和整個社會生活隔絕之後,又沒有個人家庭或文化生活,這個時候,人就有退化成為動物的危險。追求個體生存和生命衍續的原始欲望——這條生物界的根本法則,將重又開始悄悄地主宰人的一切。悲劇往往就從這裏發生。西區隊和北區隊都有個別右派大學生幹出了傷風敗俗的醜事。消息傳到南區隊,張恒直聽了異常激動:這些可惡的右派,不但政治上反動,原來道德上也極端墮落!他為自己整天整夜和他們右派在一起生活而痛心萬分。現在他連陳炳鈞也已厭棄了,發現這是一個十分自私和虛偽的傢伙。他又重新閉緊了自己的嘴巴,除非不得已,他不願和周圍的右派說一句話。張恒直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想到過,他自己也在發生變化,因為他也同樣是由細胞組成的人,他的生命不能不受總的自然法則的支配,只不過表現方式因時因地因人而各異罷了。
六個月過去了。這期間,「小上海」病倒了,被抬送到醫院。他出院的時候,正是秋老虎顯餘威的日子。暑熱快要過去了,但還沒有最後過去。那些在農場改造的右派大學生們,經過了連續五十多天的「特大躍進」,天天在烈日的烤曬下,在水裏泥裏勞動十五、六個小時,一個個都變得顴骨突出,兩眼凹陷,裸露的體膚看上去很像粗糙的黑樹皮。對比之下,「小上海」顯得分外白嫩光澤。他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吃的是大夫指定的高蛋白飲食,幾個月勞動的痕跡很快就被洗擦掉了。張恒直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有點眼花繚亂了,覺得面前這個人是另一個星球上飛來的,他的身子像棉花一樣柔軟。不知為什麼道理,他忽然喜歡上了這位面貌嬌麗的「陌生人」,對他產生了一種連自己也說不出名堂來的特殊感情。從此他每天夜裏要醒來好幾次,檢查「小上海」的帳子是不是合嚴了,有沒有蚊子騷擾他的睡眠。他坐在帳子外面屏息傾聽「小上海」酣睡時發出的輕微而均勻的呼吸聲,心裏感到了從未體驗過的愉快、寧靜和充實。他已經忘記了,或者不願意記起,睡在帳子裏面那個人也是一個右派。他仍然管這個人叫做「小上海」,但現在這個名詞不再含有任何貶義,而是一個昵稱。上海,上海是我國最大的工業基地,她為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培養和輸送了多少優秀的人才啊!上海還是黨的誕生地呢!第一次黨代會不就是在上海開的嗎?
稻田撓過了三遍秧,雖然稗子、三棱草還不少,但稻子已經開花抽穗,稻田裏不許進人了。這個時候就是農閒階段。每天勞動時間減少為十一個小時,逢到星期天還可以休息,上市裡去玩玩。沒有正經活,他們現在幹的是打埂子草,削紫樹槐,積綠肥等雜活。張恒直非常熱心地幫助「小上海」,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如何使用鐮刀、除鍁等農具。但「小上海」老是學不會,挺好的一把鐮刀到了他的手裏就變得遲鈍了。
「在我們那裏,」張恒直說,眼睛盯著「小上海」那張白白嫩嫩的小圓臉,手上的鐮刀也停止了工作:單調而且沉悶的生活已經磨蝕了他的一部分意志,他現在對勞動不再像頭幾個月那麼熱心了。「在我們鄉下,像你這麼大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大部分都已經娶媳婦、成家立業了。他們都不願意和父母同住,喜歡分出去過獨立的生活,憑一把鐮刀打柴割草,小倆口的日子過得滿不錯的。一把鐮刀足足可以養活倆口人。」
但是,「小上海」對「小倆口」的生活絲毫也不感興趣,倒希望聽聽張恒直過去的經歷。
他的經歷嗎?頗有點特殊。十七歲參加革命。給一個營首長當過通訊員。抗戰勝利後,因為他有些文化,後來又被調到武工隊當副隊長,扛著槍桿子在國民黨佔領區進進出出。
「我那位營首長可不簡單哪!」張恒直對「小上海」說,他的眼睛從對方的臉上收回來,凝視著手中的鐮刀,開始回憶起戰爭的歲月。「他十三歲就參加革命,是個紅小鬼。皖南事變後,劉政委日夜兼程,從延安趕來和陳軍長會面。我那位營首長當時是劉政委的警衛班長,跟隨劉政委轉戰大江南北。……」
「你參加革命也不晚啊!」「小上海」打斷了張恒直的敍述,插進來說。「你那時才十七歲,難道就已經懂得了革命的道理?是什麼原因驅使你參加革命的?」
遠處一根高木杆上升起了一面三角形的紅旗。張恒直首先發現這面旗子。旗子表示休息的時間到了,在地裏幹活的人可以抽袋煙,喘口氣,歇息十五分鐘。於是他把鐮刀隨手往田埂子上一撂,報告大家該休息了,自己就一屁股地坐下來。「小上海」也跟著坐了下來。兩個人隔著一條小溝,你瞅我,我看你。張恒直是那麼喜歡這張還沒有鬍子的白淨的小圓臉,因此不願在他面前說一個字的謊話,他覺得自己應該對他無限誠實,於是就把過去自己在同志們面前都不大肯說的事實真相告訴了他。
張恒直那時才十七歲,哪裡懂得什麼革命道理,他是被父親逼出來的。他的父親是一個吝嗇的富農,對老婆對兒子都很兇狠。張恒直考上了初中,才念了一個學期,父親就逼著他退學回家種田。兩個人吵起來了。他在憤怒中下意識地給父親送去了一個拳頭。父親氣得鬍子直發抖,揚言要把兒子吊起來打死。張恒直連夜逃出了家。當時恰巧有新四軍在他們家鄉附近活動,他就投奔了新四軍,為逃命無意中進入了革命隊伍。不過後來他在黨的教育下,特別是通過營首長的身教言傳,懂得了很多革命道理,很快地成長起來了,終於變成了一個自覺的革命者和共產黨員。
「我還親手槍斃過一個地主。」張恒直說,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小上海」一步。「這個人是那個鄉里最大的一個地主,又是國民黨的縣參議員。他是一個笑面虎,當地農民沒有一個不說他好的。我一看就知道不好對付,是革命的死敵,便打了個報告給上面,幾個人一商量,當天就把他拖出去槍斃了。」
「是你親手斃的?」「小上海」神色緊張地追問道。
「是的,我親手把他斃了。」張恒直自豪地說。「也沒有在群眾中間討論過,那時我的報告上面還沒有批下來。」
「你不害怕嗎?——把一個人活活地槍崩了!」「小上海」兩隻吃驚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怕什麼啊!這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張恒直說,他的語氣非常平靜。「而且,我的決定是符合黨的政策的。當時那一帶地區形勢很緊張,不把他槍斃了,當地的土改就開展不起來。後來上級審查這椿事,不但沒有批評,還表揚了我。」
這時高木杆上的那面三角形紅旗開始徐徐降落。「小上海」立刻握緊鐮刀蹲下來打草,心裏不斷地重複道:
「這個人多麼殘酷多麼可怕啊!他和希特勒的衝鋒隊員又有什麼區別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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