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陳雲甫的兩道眉毛緊緊地絞鎖著,那對烏黑的眼睛顯得十分深邃,深邃裏面又似乎包含著疲倦。煙斗在吱吱地響。從鼻子裏噴出了一團團的白煙。房間裏飄蕩著一股氤氳的香氣。
他的桌子上放著一堆材料。這幾天他都在研究南區隊的情況,重點是張恒直。他調閱了張恒直的檔案。張恒直在去年鳴放時期,曾給原來機關裏的同事周善福寫了一封信。周善福是這個機關裏第一個帶頭點火的右派,後來在鬥爭會上被迫交出了張恒直的信。那個單位的黨組織就把這封信轉給了大學黨委,並加了一些說明,大意是:你校學生張恒直寫信到本機關煽風點火,支持右派分子、肅反對像周善福翻案,慫恿他向黨進攻,並惡毒攻擊偉大的肅反運動「搞錯了」,影響極為惡劣。
根據這封來信,張恒直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他不服氣。雖然大會小會鬥了十餘次,還是不承認自己是右派,最後又拒絕在結論上簽字。
陳雲甫把這封信反復研讀了好幾遍,最後磕磕煙斗,在心裏對自己說:
「這個人很迂。如果他的腦子稍微靈活一點,也不至於落個這麼重的處分。按他的情節,第三類處分——留在系裏學習察看也就差不多了吧?不過迂的人倒往往是好人。而且,這個張恒直過去對革命還有過不少功勞。」
正是因為後面這個原因,陳雲甫委任張恒直為南區隊的右派組長。可是張恒直辜負了他的信任和期望。有人彙報了張恒直在下面散佈的大量言論,而他自己交上來的思想彙報裏也公然要求翻案。這是不許可的。毛主席有過指示:右派決不能翻案。陳雲甫理解黨的政策,必須按黨的政策辦事。不管張恒直是好人還是壞人,他這個組長職務必須立即撤銷。說實在的,張恒直當了兩個月的組長,一點工作也沒有做,下面右派的思想情況根本不知道往上彙報,起不了耳朵和眼睛的作用。
那麼,誰來接替他的組長位置呢?
陳雲甫第一個想到的是江濤。江濤在一個半月的時間裏已經主動交上了六份思想彙報,平均每個星期一份,不僅在南區隊,就是整個農場這九十多名右派中間,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彙報寫得又勤快又多產。他不僅寫自己現在的認識和體會,還詳盡地彙報了別人的一言一行。張恒直和陳炳鈞的言論都是他反映上來的。這樣的人擔任組長再合適不過了。可是——陳雲甫翻了一下江濤的檔案,發現他曾經在國民黨的青年軍裏混過,是在湖南和平起義時集體投誠過來的。而且,這個人顯然是不老實的。他因為愛人分娩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卻借此在家裏呆了半個月。還有些工人反映,江濤幹活雖然有兩下子,人前人後卻大不一樣。
「靠不住!」陳雲甫想道,搖搖頭,在腦子裏把江濤從組長候選人的名單中勾掉了。
鼻子裏噴出了一團團的煙雲,陳雲甫的腦際閃過一個個的名字,最後終於浮上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的形像,這個人就是馬偉章。馬偉章一共交過一份彙報,並且是上面佈置下去後才寫的。但這份彙報寫得倒很誠懇,語氣也似乎很沉痛,水分不多;再加上他那副寬闊的肩膀,濃眉方臉,引起了陳雲甫的注意。
「他年紀輕,想來比較單純些吧?」陳雲甫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繼續坐在那裏沉思。
據南區隊的大隊長反映,馬偉章勞動很踏實,不怕髒,不怕累,也不耍滑頭,工人們沒有一個說過他的壞話。而且,他和張恒直原來在同一個系同一個年級,聽說還是同班,而且還住在同一寢室,不妨把他找來問問,側面瞭解一些張恒直的情況。於是這天下午,陳雲甫把馬偉章叫來談話。
「你到這裏已經兩個月了。」陳雲甫說,眼睛望著馬偉章的方臉。「怎麼樣,思想都通了嗎?有沒有抵觸的地方?」
「沒有抵觸了。」
「真的嗎?」
「真的,因為我已經害怕了,再也不敢反對無產階級專政了。」
「為什麼?聽說你以前在鬥爭會上說過,你們是普洛米修斯,對不對?普洛米修斯怎麼會害怕呢?」
在陳雲甫諷刺的口吻裏含有一種友好的玩笑成分,馬偉章羞澀地笑了。
「普洛米修斯是介乎神與人之間的巨人,而我馬偉章則是一個平凡而又平凡的普通人。」馬偉章突然停頓了一會兒,抬頭望望陳雲甫的眼睛,然後繼續說道。「我的生命是用血和肉做成的。我為什麼要反黨反社會主義呢?我本來是一個大學生,我的年紀不大。我有美好的前程。而且,我還有一個女朋友。可是因為思想反動,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嚮往南斯拉夫標榜的創作自由和工人自治,結果被送到農場勞動。現在我的學籍還保留著。如果我從錯誤中接受教訓,好好勞動和改造,我還可以完成大學的學業。如果我繼續反對無產階級專政,那麼我還會有什麼結局呢?我的結局將比現在更悲慘;等待我的是監獄和子彈。——我害怕它們,所以不敢再反對無產階級專政了。我決心聽組織的話,老老實實地改造自己。」
陳雲甫贊許地點點頭。他根據自己兩年零三個月監獄生活的親身體驗,老實說,根本就不相信目前這種途徑能夠改變一個青年人的政治觀點,不過害怕倒是真的。一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誰願意年紀輕輕的就去死呢?面前這個小夥子說的看來是實話。他就是喜歡別人說實話,因為他的兩隻耳朵聽到的謊話太多了。
「你過去認識張恒直嗎?」陳雲甫突然換了一個話題。
「認識。我們過去在一個班上,還在同一個寢室住了一年多。」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馬偉章望望陳雲甫的眼睛,想了想說:
「我覺得他很壞。」
「為什麼?」
「他是一個狡猾的兩面派,也就是說,是右派裏最壞的一種人。」
「你的根據在哪兒?」
根據嗎?馬偉章開始一件一件地攤出來了。他自己在鳴放時期向黨進攻,而張恒直則假惺惺地反對他,從極左的方面,用一些極幼稚可笑的詞句激怒他,為他向黨進攻提供了火藥和子彈。而最大的一個根據是:張恒直當時想撕掉右派的大字報,借此挑起右派更大的進攻。
最後,馬偉章用一句話結束了自己的敍述:
「此外,我認為他在『自由論壇』上的發言也是居心不良,故意給左派幫倒忙。」
陳雲甫聽得很仔細,有些地方還用鉛筆在工作本子上記了下來。他對馬偉章的坦率感到頗為滿意。沉思了一會兒,他忽然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的眼睛說:
「組織上決定讓你當南區隊右派組長,你有什麼意見嗎?」
馬偉章沒有回答。桌子上自鳴鐘均勻的「滴答」聲突然變得異乎尋常的清晰和響亮,房間裏沉滯的空氣似乎稍嫌悶熱了點兒。馬偉章這時也在望著陳雲甫。兩個人默默地用眼睛互相對視了半分鐘之久。馬偉章首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打破沉默說道:
「我不知道是否勝任。我希望我能夠勝任。我將盡最大的努力擔負起組長的工作。」
這寥寥三句話使得陳雲甫感到有些意外。他這才覺察到,面前這個肩膀寬闊的年輕人,比自己原來想像的要複雜些,在他的身上具有某種毅力和自信——這是他剛才沒有看到的一面。他有些不高興了,後悔自己的決定太倉促。可是收回任命又似乎沒有道理,只好走著看吧。
「最主要的,是要依靠組織,對組織忠誠老實。」陳雲甫平靜地說道,眼睛望著桌子上的一堆材料。「切不可像張恒直那樣,和組織鬧對立。和組織鬧對立,吃虧的還是自己。我認為,青年人的思想是容易轉變過來的。不怕你反動,只怕你頑固,對組織不老實。」
陳雲甫接著交代了當一個右派組長所必須知道的某些事項。
馬偉章走了。陳雲甫站在門口,有意讓對方知道自己正在目送他。馬偉章的步伐一點也不混亂,既穩重又矯健。他大步流星地一步接著一步往前邁,顯得十分從容和自信。陳雲甫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心裏油然地浮上了一個很大的問號:
「這個人可靠嗎?」
陳雲甫手裏拿著彎曲的煙斗,立刻給南區大隊的隊部辦公室掛了一個電話。兩個鐘頭以後,江濤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面前。陳雲甫招呼他在自己對面坐下來,先問了幾句改造上的陳詞濫調,然後便開門見山地告訴他:張恒直表現不好,組長職務給撤了,由馬偉章接替。組織上還決定增設一名副組長,由他江濤擔任。
江濤站起來,做出了一副受榮寵而感恩不盡的樣子,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還再三再四地表示要對組織和陳先生本人無限忠誠。陳雲甫一面耐心地聽著這冗長乏味的表白,一面在心裏面說:
「就憑你這些話,我可以斷定你是一個無恥之徒。不過我需要你這樣的人給我當耳目。要知道,我是在為黨工作,不能憑個人感情辦事。一切都是為了黨的利益,階級的利益。」
江濤說完以後,陳雲甫眼睛凝視著窗外的葡萄架,冷冷地說:
「你副組長的身份在大家面前暫時不要公開。張恒直被撤銷組長一事也不必告訴他本人。」
「是的,是的。」江濤臉上表露出一副卑順諂媚的樣子。
陳雲甫送走了江濤,馬上把窗子全部打開。他感到有些噁心,彷彿房間裏的空氣因為剛才那個人的呼吸和談話而變得很污濁。外面正在刮著大風。寒流隨著空氣通過窗子呼呼地向裏面猛灌。他胃疼了,趕緊又把窗子關嚴。但是胃疼並未減輕。他點燃了煙斗,望著桌子上堆放著的材料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厭倦自己現在所扮演的角色。要瞭解九十多顆心靈的秘密,這是一個非常吃力而又不討好的苦差事。而問題還不僅僅在這兒。那麼,為什麼要他幹這工作呢?他原來在大學裏擔任歷史系總支書記,還有一個講師的職稱,主講《聯共(布)黨史》。說實話,他倒喜歡那個位置,比較清閒,又有些資料,可以做點研究工作。他心裏很明白自己上這兒來的根由。他和總支副書記的齟齬已非一日。可人家在黨委裏面有背景,於是就借著管理右派為名,把陳雲甫擠出去了。
「莫非我也是被一塊兒送來改造的?」他凝望著牆上的日曆,突然很有感觸地沉思道:「如果一年前的今天,我不是因為做手術住了醫院,說不定我自己的頭上也要戴一頂右派的帽子呢!」
胃疼在加劇。他終於離開了堆滿右派材料的辦公桌。吞服了幾片胃舒平,他就和衣躺在床上。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房間裏的東西顯得昏暗、模糊了。他慢慢地伸過手去扭亮了臺燈,然後不慌不忙地打開了安娜-斯特郎的著作:《史達林時代》。
陳雲甫早年學過文學,後來研究歷史。近來他的頭腦裏常常飄忽過一些朦朧的、還沒有完全定形的思想。他感到歷史已經跨入了一個嶄新的紛亂時期,蘇共二十大揭開了它的序幕。在未來的幾十年內,世界上將要發生許多連做夢都夢不到的意外事件。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也許只有過了一百年以後才能做出公正的結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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