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帶來了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師院罷課一說不實。今天是禮拜天,本來就不上課。倒是北大那幫人在那裏碰了一個硬釘子,被師院學生給轟出去了,聽說馬上就要回北京去討救兵。
「他們如果再來,」老張興奮地從床上坐起來說道。「不管來多少人,我們也要組織同學把他們轟出去。」
「對,把他們轟出去!」小王馬上大聲附和,稱讚老張的主意高明。小王還給老張帶來了一盒藕粉和一滿紙袋的水果。小王特地到鍋爐房打來了滾燙的開水,給老張沖藕粉。老張不肯吃水果:這是資產階級生活,太腐化!可是小王已經摸出小刀削梨了。他削光了皮,又把梨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用牙籤插著,一塊塊地送到老張嘴邊餵著他吃,叫老張實在不好意思拒絕。老張轉念一想,這梨子長出來反正就是給人吃的,我吃它一個也可以,難道只許他們王八蛋吃了養精神寫大字報放屁,就不許我共產黨員吃了長力氣去戰鬥!於是,他心安理得地吃起來了。他吃著小王送到嘴邊的梨,心裏流過一道暖流:這是共產黨員戰鬥的友誼啊!——他已經忘記了王本湘的黨籍還沒有正式批下來,只覺得小王和自己一樣是個共產黨員,兩個人都是黨的好兒子。多日來的疲勞困乏頓時一掃而清。他又起來了,要去「戰鬥」。還是小王把他勸住了。北大那幫人已經走了,他該多休息一會,養足了精神再去戰鬥也不晚。
張恒直睡了整整一個下午,晚上再也不肯睡了。他肚子裏裝著王本湘的藕粉和梨,覺得渾身都是力氣。他得再和他們去戰鬥,保衛黨和毛主席的威信。於是,一個老張,一個小王,兩個人肩並肩,在各處逡巡。
北大那幫王八蛋大概已經走光了吧?現在連一個影子都不見了。大禮堂也沒有自由論壇。星期天晚上校園裏很清靜,一對對的情侶坐在花園裏的綠色長凳上竊竊私語。五月的微風輕輕吹來,飄揚著花草的芬芳,令人心醉神怡。但張恒直看不慣這些談情說愛的人:裝腔作勢,咱可不學小資產階級那一套!不過他現在沒有閒心研究他們。他拉著小王的手,看了一會大字報,沒有發現什麼新的,於是兩個人又肩並肩地回到了宿舍。
宿舍裏今天晚上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小王從書架上挑出了一本講義,開始復習俄語語法。老張近來可怎麼也看不進去功課。他想寫些大字報,又沒有什麼句子可寫的。他呆呆地望著小王的臉。小王的戰鬥友誼,他的溫情體貼,使老張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另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老周。記得三年前,也是在五月裏,到處都是鳥語花香的時候,他卻突然得了重病。是老周深夜背著他上醫院的。老周還一趟一趟到醫院探望他,給他買了許多水果和富有營養的食品。他出院以後,老周又端著熱氣騰騰的麵條送到他的面前,麵條裏有老周親手打做的荷包蛋。
老周這個人呀,是個天生的樂天派,下班後喜歡拉拉胡琴,唱兩句京戲,海闊天空地瞎聊一陣。他生平最愛交朋友,三教九流的朋友交了一大堆,每月的工資都花在這些朋友身上了。
老周比他大三歲,也是個單身漢,和他一樣,沒有老婆孩子的拖累,所以兩個人在一起的機會很多,也很談得來。後來——那是前年吧?對,是前年,西元一九五五年,機關裏搞肅反,他是核心組的成員之一,老周卻成了肅反對象。他領頭鬥了老周一頓,還查了他的信件和那些三教九流的社會關係。搞了一個多月,沒有搞出什麼明顯的反革命證據,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既然老周不是反革命,張恒直就和原先一樣對待他,把他看作是一個工作中的好同志,僅僅是生活作風上有些落後的地方。但是老周卻不然,心裏長了一個疙瘩,從此工作也消極了。他對張恒直雖然在面子上也做得和過去一樣,骨子裏卻存了戒心,再也不和他隨便瞎扯了。本來嘛,肅反是一個偉大的政治運動,暫時冤枉個把好人也是難免的,何況最後定案的時候,也沒有說老周是反革命。他張恒直是個共產黨員,得執行黨的政策,既然上級把老周定為運動的物件,他就不能照顧私人交情啊!這點道理,參加革命工作多年的老周是應該明白的。可是,老周大概沒有真正想通。他上大學後,曾給老周去過一封信。老周始終也沒有回信。他因為文化底子淺,學習非常吃力,再加上社會工作繁忙,時間老是排得很緊,也就把這事給忘了。直到今天,他在病中領受了小王的溫情,才又想起了老周。
老張望著小王的長方臉,心靈裏閃爍著幾星人類感情的火苗。於是他把手伸到書桌的抽屜裏,從裏面抽出了幾張白紙。他要趁今晚的戰鬥間隙,給老周寫一封信,抒發一下此刻內心的情懷。
「老周同志:你好!……」
張恒直剛寫了幾個字,就寫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該往白紙上寫些什麼話才好。雖然胸脯裏似乎壓著一團濃濃的感情,非得一吐為快,可是他卻找不出恰當的詞和句來表達它們。從身份上來看,他也算是個大學生,而且還是中文系的大學生,照理說應該是個刀筆老手了吧?其實呢,他踏進大學的門檻完全是偶然的。他的頂頭上司嫌他腦子太死,處理事情不靈活,常常無意中妨礙了自己的手腳。但是他牌子硬,有過一段光榮的革命歷史,不好隨便把他打發走,於是想了一個錦囊妙計,動員張恒直去上大學。他只學過初中一年級的課程,數理化一點基礎都沒有,理工醫農沒法進,只好向中文系送。「方塊字他倒是認得幾個的。」——那位上司想道。聰明的上司通過巧妙的組織關係,一封介紹信就把張恒直塞進了大學中文系。可他本人一直不知道這個底細,還以為上級動員他上大學是為了培養他,而他是憑自己真本事考進來的。
張恒直嘴裏咬著筆帽,歪著頭苦思苦想,花了兩個多鐘頭的時間,終算勉強寫成了一封詞不達意的信。他的原意是想向老周敘一番舊情,表表自己此刻對他的懷念,希望老周不要因為肅反那件事記恨他。然而筆不由命,結果寫成了下面這樣一封信:
老周同志:
您好!
我們分別快一年了。我曾給你寫過一封信,但沒有收到你的回信。我想你一定是生我的氣了,因為我在肅反時鬥過你,把你誤認為反革命分子,所以,你在生我的氣了,不給我寫回信。我應該向你道歉。你是個好人,待人熱情、誠懇,是一個好同志,就是平時愛說些牢騷怪話,不是反革命分子。我當時因為情況不明,鬥錯了。一個共產黨員應該胸懷坦蕩,敢於承認錯誤,勇於修正錯誤。我現在再次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的錯誤,不要生我的氣吧!
黨要整風。上個月已經下達了中央的指示。現在正在大鳴大放。報紙上也登了不少這方面的文章。我們大學裏更是熱鬧非凡。從北大來了一幫混蛋,我天天和他們辯論、戰鬥!共產黨是偉大的,毛主席是英明的,但也確實創造了一些令人唾棄的缺點和錯誤。我們應該誠懇地向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風。
你們那裏鳴放了嗎?希望你積極投入鳴放,毫無保留地向黨提出你的寶貴意見,幫助我們黨整好風,清除掉「三害」。我是一個窩囊廢黨員,工作中錯誤缺點一定不少,比如前年肅反就搞錯了,把你當作反革命分子鬥了一頓,還審查過你的信件,給黨的事業帶來了許多損失,也希望你給我提提意見,幫助我改正。
最後,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有空給我來封信,介紹介紹你們那裏的情況。請代我向鄭處長及同志們問好。
此致
革命敬禮
張恒直
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四日晚
信是寫好了,可是沒有郵票。他已經囊空如洗,因為錢都拿去買紙寫大字報用掉了。但沒有郵票有什麼關係?小王有的是。還沒等老張開口,小王已經拿出自己的郵票和膠水代他粘貼上了。他看著小王貼郵票,覺得這封信沒有恰當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想把它從信封裏抽出來修改一下:刪幾句,添幾行,也許會更好些。但是,小王已經拿著信飛跑出去,把它投到郵筒裏去了。既然已經寄出去了,也就算了吧,反正他已經給老周寫過了信,老周會見情的。張恒直第二天又投入了緊張的「戰鬥」生活,壓根兒就把這封信忘掉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過,正是這封信,決定了他今後一生的命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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