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生找到一個機會,在人面前敞開嗓子把吳樹文罵了一頓,心裏的氣已消了一大半,現在見宋祖康掏出一包紅棗請客,唾液立時大量地向外分泌,肚子也感到餓了。他是這些人中飯量最大的一個,每月剛過20號,飯票就不夠了,因此晚飯從來沒敢吃飽過一頓。所以,他對食物特別感興趣。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你值夜班,等一會兒要肚子餓的。」
王博生嘴上客氣,手卻迫不及待地伸過去了。「我姑且吃它一個嘗嘗味道吧!」——他想。可是他的意志力敵不過強盛的食欲:吃了一個以後又想吃第二個,然後又想吃第三個……一小包紅棗快要被他一個人吃完了。
「你自己怎麼不吃呀?」王博生伸出去的手有點猶豫了。
「你吃吧。我肚子飽得很哩。」
於是王博生又拿了一個送到嘴裏。
「這棗真好吃啊!」王博生大聲讚美道,他手裏拿著最後一顆棗,捨不得往嘴裏放,把它瞧了又瞧,呆滯的眼睛變得有光彩了,那張死板的方臉也似乎稍微變長了些。
「荔枝才叫好吃呢!」宋祖康滿懷感情地說,他的思想一下子飛到了幾千裏外盛產荔枝的故鄉。
「我不相信世界上還有比這棗更好吃的東西。」王博生說,一面用拇指和食指緊緊夾住最後一顆棗的棗核,然後把核上一星半點殘肉啃得精光。
「真是太好吃了!」王博生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扔在地上的棗核,回味無窮地說。「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比燉肉、燒雞還好吃。老宋,這麼好吃的棗子,你是從哪兒買來的?」
「楊光益送給我的。」
風,好像停了。空氣有些濕潤。王博生歎了一口氣,呆呆地站著不動。二十來個紅棗下肚後,不但沒有滿足胃的需要,反而刺激了受抑制的食欲,他感到更餓了。
「什麼人都比咱們強啊!」王博生自言自語地說,眼睛盯住地上的棗核。「就說老楊吧,也比咱們強。他五六年畢業以後,當過一年半的助教,添置了一些東西。這些年來,每月還能領到二十五元的生活費,除了吃飯,還能買點零食吃吃。可咱們呢?連飯都吃不飽。更不用提衣服了,爛得做尿布都沒人要。」
「就是嘛!」宋祖康似乎頗有感觸地附和道。「同樣是一塊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對於那些工資百兒八十的人來說,每月少十元,生活沒什麼影響;可是對於我們呢,就是能長一毛錢也是好的。」
「一毛錢可以買兩個饅頭哩!如果現在給我兩個饅頭,肚子就不會和我過不去了。我說,老宋!憑什麼咱們一個月只拿十多元錢?吃不飽又餓不死,倒更難受。」
「憑你是個學生嘛!你忘了嗎?咱們每月十號輪流派一名代表去學校領錢,財務科的報帳單上每次都清清楚楚地寫明『助學金』三個字。」
「我大學早畢業了,還是學生!」王博生憤憤地嚷道。「再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咱們哪一天不是扛著鐵鍁、鋤頭在地裏死受?今年大年初一還叫咱們套車往地裏運糞!要他發什麼助學金!」
「你說你已經大學畢業了,可是人家認為你政治不合格,沒有發給你畢業文憑呀!」
「我要畢業文憑幹什麼?就算我一個字不認識,可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身上勁兒也不比別人小,二百斤一個的麻袋擱在肩上便能走,就憑這身力氣,到哪兒沒有飯吃?憑什麼一個月只拿十多元錢!」
「因為你是右派嘛,對黨對人民犯了罪。」
「我犯了什麼罪啊?天天說要低頭認罪,可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呢?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父親是個中農,一輩子憑自己的力氣,種地吃飯。我解放前還是個小學生,資本主義是個啥樣子,見都沒見過。可是卻說我要復辟資本主義!我不過說了一個事實:五三年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我家斷過幾頓炊。鳴放的時候,號召大家說心裏話,有什麼說什麼。我信以為真,在班級座談會上把這個事說出來了。後來反右,就說我攻擊黨的糧食政策,是蓄意向黨進攻,犯了滔天大罪。如果我犯了滔天大罪,又為什麼不把我送到監獄裏去?」
「沒有把你送到監獄,是因為毛主席寬大,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嘛!」
「什麼人民內部,人民外部!我再也不信這一套了。」王博生悻悻然地說道。「五七年只要誰給某個黨員提一條意見,就有可能被劃為右派;這一次呢,誰帶頭給黨委書記戴高帽子,在他頭上拉屎拉尿,誰就是最最革命的左派。媽的臭×,這是什麼邏輯?我王博生再也不受騙了。他們的話是不能相信的,誰信誰倒楣。我王博生認識到這一點已經晚了。」
「你少發點牢騷行不行?叫人聽見怎麼辦?」
「聽見就聽見!我才不怕哩。我情願蹲監獄。你說,老宋!如果把咱們送到監獄,到現在也十多年了,早該出來了吧?出來以後,總能混上一口飽飯和一身衣服吧!」
「王博生,你盡發這些牢騷,有啥用?瘋了麼?」
「我沒有瘋。我肚子餓。我要吃飯。只要把我的右派帽子摘了,讓我吃飽穿暖,不必天天提心吊膽挨整,幹什麼工作我都願意。一輩子掏大糞掃馬路爬陰溝我也願意——總比帶著帽子天天挨餓受整強一百倍、一千倍!」
王博生沮喪地低下了頭,不再說話了。宋祖康覺得自己的地位很尷尬,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安慰這顆受傷的心,因為他說的件件都是事實,沒有半點誇張。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陰鬱的日子需要鎮靜。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將來臨。心,永遠憧憬著未來。現在卻常是陰沉。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將會變成親切的懷戀。」
「你這是說的什麼?」王博生抬起了頭,好像不太相信自己耳朵似地望著宋祖康。
「這是普希金的詩,叫你不要悲傷,難過。也許我有些地方背錯了。」
「去你的!還背詩呢!我說,老宋!你才是真正的瘋子。」
王博生打開圈門走了。這時又起風了。大約是二、三級的風。風向從原來的西北轉向正北了。天空中的星星寥寥可數。一大片灰色的雲從東南角的天邊徐徐升起,籠罩在遠處城市建築物的燈火上面。宋祖康望著漸漸逼近的烏雲,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宋!那棗子真好吃,太好吃了!」
他猛一抬頭,看見王博生站在豬圈外面,那張方臉微微向前探過來,正在和自己說話。
「你怎麼又來了?時候不早了,快回去睡覺吧。」
「我睡不著呀!我怕黑夜和睡覺。兩隻眼睛一閉,常常還不等我睡著,便做起夢來了。我不是夢見因為偷糕點被人拿著棍子追趕,就是跪著挨鬥,或者夢見狼呀、豹呀、老虎呀,張牙舞爪地向我撲過來。老宋,我在夢裏也逃脫不了挨整的命。」
「你不睡覺,明天怎麼能幹活呢?」
「唉!何必費腦子去想什麼明天、後天,說不定今兒個晚上來個地震,把你我統統都埋起來了。這倒也痛快:既不會挨餓,吳樹文他們也不可能再來整我們了。」
「你太悲觀了。還是想開些吧。像我們這樣因為說句把話而受罪的,全國有多少啊!光咱們一個大學,這次牛鬼蛇神一隊、二隊就足足有好幾百人。那些已經六、七十歲的老教授,不也一樣編在裏面拔草,來回搬石頭嗎?」
「倒也是。不過,聽說二隊最近已經停止勞動了。一隊可能也要解散。現在把一切都推到劉少奇頭上了,凡是壞事都是劉少奇幹的,說是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鎮壓革命群眾,他比蔣介石、杜勒斯還要壞哩。」
「是真的嗎?」
「瞧你這樣子!你是右派分子,貨真價實的明碼階級敵人,真的也沒有你的份呀!說正經的,老宋!如果我有五元錢,我是請你吃一頓呢,還是買副圍棋和你下著玩?」
「吃一頓呢,吃完就完了;還是買副圍棋好,可以玩它一輩子。不過我們哪有時間玩啊?再說,你憑空哪兒去弄五元錢呢?」
「我有!我有!」王博生解開破棉襖,指著身上穿的一件舊的黃綠色毛衣說:「你看,老宋!這件毛衣值五元錢吧?我要把它賣了。」
「你把它賣了,自己穿什麼呢?」
「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天氣將慢慢轉暖,可以不穿它了。我明天就把它脫下來,托張大爺給我拿到早市上去賣了,賣五元錢。」
「那麼,你今年冬天穿什麼?」
「唉,老宋啊!你這個人真是愛管閒事。老實告訴你吧,到不了冬天我就找到歸宿了。我已經為自己選好了一棵樹,就是馬號前面那棵又大又老的槐樹。如果今年夏天還不給我摘帽子,那麼我就準備一條結實的繩子,往樹上一掛,一了百了。」
王博生說話的態度是認真的。他的神情嚴肅,就如同他一度致力研究過的數學一樣,不容摻進一點虛假的水分。而他那強壯魁梧的身軀,卻像一堵小山筆直地屹立在豬圈前面。宋祖康的目光從他臉上悄悄地收回來了,不敢再正面看他。在深夜朦朧的燈影下,從一個具有這樣強大的原始生命力的人嘴裏談出了死亡,不但顯得很不調和,而且聽起來特別令人心顫膽跳——又可怕又可悲!風愈刮愈大了。母豬靠著一堵草苫子的庇護,安然無恙地躺在地上呼嚕呼嚕地睡覺。小豬們正趴在它身上吸乳,一面嗷嗷地叫著,歡呼造物主賦予了自己肉的生命。豬大概是幸福的吧?因為它沒有思想,什麼也不懂……
「如果在臨死前,」王博生打破了沉默,繼續說道。「如果那時我找到了一個機會,魚呀,肉呀,棗呀,飽飽地吃它一頓,倒也挺痛快。」
又沉默了。死的陰影在他們面前閃來閃去。兩個人幾乎同時想到了去年冬天打稻場的一場火災:四個從勞改隊逃出來的少年管教犯,冒充紅衛兵抄了不少錢,買了許多吃食和酒,晚上偷偷地躲到稻草堆裏大吃大喝,因為抽煙不小心,把稻草點燃了。當時正在刮大風,立刻釀成了一場熊熊大火,當場燒死了四個人中喝得最多的那一個。
「我們還是談談愉快的題目吧。」宋祖康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鼓起勇氣結束這壓迫人的沉默。「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值得慶倖的事還很多哩。比如說,大自然就不服從某些人的意志,不然的話,你想想看,天空將只准由一種顏色塗成,大地只許栽培一種植物,也不會有春、夏、秋、冬的交替,那樣的世界將是多麼的單調和乏味啊!」
「不對!如果大自然也服從那些人的意志,首先就得取消白天和黑夜的區別,好讓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幹活,成為給他們製造財富、擴大權力的螺絲釘。啊,風真大!你晚上獨個人在這裏待一夜不冷嗎?我該回去了。」
「快回去睡覺吧,別胡思亂想了。」
「我才不胡思亂想哩。」王博生說,一面用一條草繩把破棉襖勒緊,風正透過破棉絮往身子裏鑽。
「鏘格裏格鏘,新鬼煩冤舊鬼哭。鏘格裏格鏘,天陰雨濕聲啾啾………」
王博生一邊唱著,一邊踉踉蹌蹌地向前走。風吹得很緊,他棉襖上掛著的許多碎片在風中都跳起舞來了。宋祖康站在圈門前面,望著王博生的背影逐漸遠去,最後完全消失在陰森森的黑夜裏。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個懷錶。這是到北方上大學的前夕,他那位當小學教員的舅舅送的禮物。錶是已經很舊了,但報時倒很準確。滴答,滴答,滴答……時間一秒也不肯停留。生命在流逝。歲月啊,歲月!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是眼角上過早出現的皺紋,是心靈裏一道道的刀痕。
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只剩下最後幾分鐘就要匯入歷史的長河,永遠不再回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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