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嚇了一跳,陡地站起來,一邊把血詩藏到衣袋裏,一邊本能地向圈門走去。說話的不是別人,而是王博生:他正站在豬圈外面向裏面張望。宋祖康的緊張情緒稍微緩和了些,這才感覺到心臟的跳動比平時加劇了許多。他機械地過去給王博生開圈門,好讓他進來。
「你來幹什麼啊?——深更半夜的!」他一邊扳鉛絲開圈門,一邊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道,聲調拖得很長,竭力掩飾內心的慌亂和不安。
王博生一言不發,沒等宋祖康把門開大,一隻腳已經蹩進來了。
「你來幹什麼呀!」宋祖康又重複了一遍,在門口堵住王博生的身子,同時警惕地研究他的臉部表情,想從這裏窺測出自己內心的秘密有沒有暴露。雖然他認識王博生已經十多年了,兩個人同時在一起受苦受難,誰也不比誰少,然而,這些年來不平常的閱歷使他認識了人類心靈中軟弱的一面,萬一他剛才的思想被發現而又讓上面知道,那麼照今天的國家形勢,准得再坐二十年的監牢。
「你讓我進來,慢慢給你講。」王博生甕聲甕氣地說,喉嚨裏好像含著一口濃痰。他的眼睛呆滯,一張方臉顯得更方更死板了,呈現出一種近乎麻木的表情,好像遭到了電擊,肌肉都麻痹僵死了,失去了收縮的能力。宋祖康很熟悉這張面孔:每當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故,他的臉上總是浮現出這副表情,倒像是某個藝術家特地為他雕塑出來的,叫人哭笑不得。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是掉了,但同時又懸上了一個新的疑結。宋祖康拍拍王博生的肩膀,焦急地問道:
「出了什麼事吧?老弟,快講啊!」
王博生向豬圈裏面走了兩步,突然賭氣似的向地上猛頓一下,歪著脖子嚷道:
「還不是吳樹文這個王八羔子!」
原來在宋祖康走後不到半個小時,大名鼎鼎的吳樹文駕到了。他今晚顯得特別神氣,臉上、額上和頭頂上發著亮光。剛才總部來了電話,傳達了兩個喜訊。一是駐軍支左聯絡站下午接見了赤衛隊(現在叫做「紅色造反兵團」)的代表,承認他們也是一個「革命群眾組織」,表示支援這個組織的一切「革命行動」。另一個是許多個類似的「革命群眾組織」已經聯繫好了,準備在最近舉行一次全市規模的遊行,向「牛鬼蛇神」示威。這兩個喜訊有如一副興奮劑,使得近來有些灰心喪氣、並且正在心中盤算倒戈合算與否的這位赤衛隊小頭頭重又精神振作起來,認為自己揚眉吐氣、出人頭地的時候終於盼到了,於是決定拿農場的小牛鬼蛇神作為他個人重新開張的第一筆生意。這筆生意是任意怎麼做都不會賠的,只不過利潤不大罷了,因為都是一些「死老虎」,早在57年就已經揪出來了的右派分子。
「唵,你們都在幹些什麼呢?唵,是學習毛主席著作嗎?」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吳樹文一進來便假惺惺地笑笑,一面用兩隻老鼠眼機靈地向全屋掃了一遍。空氣頓時變得很沉滯。原先躺著的都坐起來了,補衣服的也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每個人都摸出了一本毛主席著作。
「王博生!你方才拿的是什麼書?」吳樹文得意地笑了,露出兩顆蠟黃的門牙。
「唵,拿出來給我看看。」
眾人的目光從毛主席著作偷偷地瞟向王博生,看見他坐在西首的角落裏,手裏捧著一本毛主席語錄,低著頭,哭喪著臉,像個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
「唵,你是聾子?唵,說話聽不見?」
王博生遲疑了一會,忽然兩條腿一哆嗦,從屁股下面摸出了一本書,戰戰兢兢地把它交到吳樹文的手裏。
「唵,你方才看的就是這本書?」
「嗯。」
「這是什麼書?」吳樹文隨便翻了幾頁,對著裏面歪歪扭扭的數學符號發愣。
「算術書。」王博生想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答道。
「唵,楊光益!你過來看看。唵,這是不是算術書?唵,裏面畫了那麼多的小蟲子!」
楊光益接過書來看了一眼,見是《泛涵分析》,知道王博生沒有撒謊。上過兩年半文化補習夜校的吳師傅,雖然未必懂得高等數學,大概總知道算術的含義,不致於隨便把它和「四舊」等同起來的吧?於是他大膽地報告吳師傅:這的確是一本講算術的書。
「唵,你學算術幹啥用?唵,想當地主和資本家,唵,去算計工人和貧下中農?」
王博生垂頭喪氣地站在一邊,不敢回答。吳樹文把書從楊光益手中要回來,翻了又翻,書中的符號愈看愈使他惱火,便隨手把它撕成許多碎片,踩在腳底下。
「唵,王博生!你還有別的什麼反動書?唵,快給我拿出來燒了。」
「沒有了。」王博生用鼻音輕輕地哼了一聲。
「沒有了?唵,我不相信。唵,你們這些知識份子,唵,沒有一個是老實的。」
「算術書算不算反動書?」楊玄這時忍不住挑釁地插進來說。「如果算反動書的話,那麼我中學裏學過的代數、三角都得統統燒了。」
「唵,你說不反動,唵,這是你說的,唵,那麼我問你:唵,如果它不反動,唵,為什麼畫了那麼多歪歪倒倒的小蟲子?唵,這都是你們狗崽子的黑話。唵,反正我工人階級讀不懂。」
「我確實沒有反動書。」王博生哭喪著臉說。「如果吳師傅不相信,就請你搜查好了。」
「唵,你以為我不會搜查?唵,這些日子,唵,我因為忙,唵,因為搞文化大革命,唵,所以沒有時間管你們,唵,你們就一個個翹尾巴,唵,要翻天。唵,你們以為外面有許多大字報,唵,你們就可以翻天了。唵,白天幹活磨洋工,唵,晚上不學毛主席著作,唵,看反動書。唵,我老實告訴你們,唵,別高興得太早了,唵,狗崽子想奪權,唵,這是白日做夢。唵,現在不比一月份了,唵,剛才解放軍給我們來了電話,唵,毛主席有命令,唵,要我們把狗崽子全打翻在地,唵,再踏上一隻腳。」
吳樹文一邊說話,一邊真的動手搜起來了。他首先奔向楊玄的鋪位,果然不大一會兒就在他的枕頭底下搜出一本英文版的《拿破倫第三政變記》。赤衛隊小頭頭得意洋洋地把書舉到楊玄面前,咄咄逼人地問道:
「唵,這是什麼?」
「這是馬克思寫的書。」楊玄毫不示弱地回答道。
「唵,楊玄!我問你,唵,這是不是外國字的書?」
「是的。」
「唵,你不學毛主席著作,唵,卻學外國字的書,唵,這是為什麼?唵,說你想裏通外國,唵,不算冤枉吧?」
「馬克思、恩格斯都是外國人,他們的書都是用外國字寫的,讀他們的書也叫裏通外國?」
「什麼?你說馬克思是外國人?唵,這是你說的?唵,那我問你,唵,他不是中國人,唵,為什麼要姓馬?唵,不姓烏魯烏魯的外國姓?唵,為什麼又叫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
「史達林姓斯,他是不是中國人?」
「好大膽!竟敢和我工人階級頂嘴!唵,你想翻天?!低頭!低頭!」
吳樹文惱羞成怒,頻頻給楊玄送去好多耳光,又把他的眼鏡扯下來,折成兩段,扔在地上,踩了又踩。全屋子裏的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誰也不敢吭聲。
「你學過十六條沒有?」楊玄抬起頭,摸摸嘴角上的血,說道。「要文鬥,不要武鬥。」
「你管我學過沒學過!」楊玄背上又挨了一拳,接著是第二拳,第三拳……「我是工人階級,今天就是要來整你。現在是毛主席的天下,哪容得你們狗崽子翻天!」
吳樹文打人打夠了,便又開始搜抄鋪位。不久,又在楊玄的被子裏面搜出了幾本美學著作。
「喂,你們都聽著!」吳樹文氣喘喘地說,他已經累了,額上涔出一顆顆汗珠。「唵,給你們規定過二十條,唵,你們都不老實,想翻天。唵,紅衛兵來抄,唵,你們都把書偷偷地藏起來。唵,現在告訴你們,唵。趕快把書都交出來。唵,除了每天必讀的毛主席著作,唵,其他的書統統都要交出來,唵。明天一早交到隊部辦公室。唵,明天我們要來抄你們的東西,唵,如果有誰不交給抄出來,唵,就要罪上加罪。唵,楊玄!你給我把衣服脫光,唵,今晚就站到外面去過夜,唵,給大家做個榜樣。唵,聽見沒有?」
楊玄被強迫脫光衣服,只剩下一條貼身褲衩,在寒冷的春夜,站在露天接受西北風的洗禮。吳樹文威嚇地揮揮拳頭說:
「你如果不站到天亮就進屋,唵,那麼就要對你採取革命行動。唵,這就叫無產階級專資產階級的政。」
「他現在還站在那裏嗎?」宋祖康關切地問道。
「沒有。」王博生傻呵呵地搖搖頭說。「倒是楊光益機靈,悄悄地溜出去把彭隊長請來。彭隊長已經睡覺了,聽到這事,特地從被窩裏起來,給楊玄說情。要不是彭隊長呀,哼,楊玄可要凍壞了。」
「彭隊長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宋祖康有些感觸地說。「他具有最基本的人的同情心。如果他不是貧農出身,當過老八路的黨員,而且又在農場這個小單位,生產上樣樣離不了他,恐怕他自己也要被吳樹文之流踩在腳底下了。」
「可不是。這吳禿子!老保!我日他妹子!他在文化革命裏賭輸了,把本錢丟光了,於是就拿我們來出氣,想從我們身上撈點外快。老宋!你的被子也被吳禿子撕開了,以為裏面有書。」
「他有兩隻手,要撕就讓他撕吧。」宋祖康淡然地說,好像撕的不是他的被子。
「這王八羔子!我日他奶奶!你有本事,幹嗎見了造反派就逃?整我們不算能耐!媽的臭×,這烏龜雜種,老婆跟人私通,他開一隻眼閉一隻眼,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你去漱漱口好不好?——嘴巴老是不乾不淨的。一個小小的吳樹文之流,值得你動那麼大的肝火?老實說,即使沒有這個吳樹文,也會出個張樹文李樹文的。」
「為什麼呢?」
「唉!到處都是一樣。生活裏總是有這麼一些人,他們盡可以用各種冠冕堂皇的詞句來打扮自己,然而靈魂深處每天想的,卻是如何踩著別人的脖子往上爬。這些人活著,就是為了給別人製造不幸和痛苦。」
「倒也是。」王博生若有所悟地連連點頭,說道。「沒有吳樹文,我們也一樣是挨整的命。你說,老宋!在咱們中國,在這九百六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從東北到西南,從高原到海邊,哪兒沒有勞改隊?哪兒沒有監獄和變相的集中營?」
「我不知道。說這些幹什麼!咱們還是吃棗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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