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小上海」一邊砸礦石,一邊想道:
「姆媽此刻大概正在廚房裏熱牛奶。再過半個鐘頭爹爹就要上班了。他得吃完早點再上班。姆媽給他倒好牛奶(裏面打了兩個雞蛋),便開始給他切麵包。姆媽切麵包的本事真大,一片片切得很薄很薄,再塗上一層黃油,香噴噴的,可好吃哩!不過我更愛吃果子醬。如果我在家,姆媽就要另外準備一瓶果子醬。她一邊給我的麵包塗果子醬,一邊說:你看看你的兒子,兩隻眼睛老盯在果子醬上,只怕我給他塗少了。阿明!寶貝兒!你這麼喜歡吃甜,下一輩子該投胎到蜜蜂窩裏才對。唉,親娘喲!我像折斷了翅膀的蜜蜂兒回不了家,回不了家啊!」
篤!篤!篤!張恒直也在砸礦石。他的心裏泛起了種種混雜痛苦的感情。再過一個半月就是一年了。滿了一年,他們都該回校了吧?不過他不能回校。他的處分要升級,那時就要被送到別的地方去改造。劉玉蘭啊!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後悔自己那天太慌張,在校門口碰到她竟然不和她說句話。她倒是向他點過頭的。可不是嗎?她還向他笑了笑呢!……
他感到空虛、寂寞和孤獨。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個荒唐的夢。他想了又想,努力追憶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還是想不明白這個夢有什麼預兆。他感到迷茫。痛苦如同一條兇狠的蛇,把他的心盤纏得愈來愈緊了。在絕望的痛苦裏,有一個思想像小偷似地悄悄溜進了他的腦子裏:
「我該不該去找陳先生談一次,承認自己是右派,有意反黨反社會主義?這麼一來,我將來也許可以和他們一起回校,還能重新見到劉玉蘭,向她坦白……」
篤篤篤!篤篤!篤!——張恒直的內心失去了平衡。他勞動的節奏愈來愈混亂,時而疾速猛烈得如同暴風驟雨,時而緩慢無力得有如微波蕩漾。但是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一點。二十多個大學生,在朱師傅帶領下,正在低著頭砸礦石。每個人手裏都有一把錘子,每把錘子都凝結著一顆悲哀的心。篤!篤!篤!礦石在錘子猛烈的擊打下,漸漸地分裂了,一塊分成兩塊,兩塊分成三塊、四塊……大塊變成了小塊,小塊變得更小,最後都變成了只有雞蛋鴨蛋那麼大小了。於是又換上一塊新的比石頭還硬的烏黑的大礦石來砸打……
篤!篤!篤!二十多把錘子落在堅硬的礦石上,沉悶地訴說著二十多個悲哀的故事。
篤!篤!篤!就在錘子碰擊礦石發出的一片噪音裏,走過來了一個工人不像工人、幹部不像幹部的中年人。沒有人理會他。各人繼續砸著各人的礦石,想著自己心裏的傷心事。那個中年人默默地站立了一會兒,用眼睛掃掠過每個人的臉,終於開口問道:
「你們這兒誰叫張恒直?」
張恒直答應了一聲,從礦石堆裏站了起來,手裏還緊緊地捏著錘子。那人把他從頭到腳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好像是用心研究一個他所不懂的稀奇古怪的動物。研究了約莫半分鐘,他才啟口冷冷地說:
「我是農場人(事)保(衛)股的。你把錘子撂下,跟我到辦公室走一趟。」
張恒直放下錘子,又向旁邊彎下腰,拾起那雙高幫草鞋,像對待一個珍物似的把它們捧在手裏,一步一瘸地跟著人保股的人走了。他再也沒有回來。收工後,大家回到住處,吃驚地發現屋子裏少了一個鋪位。
張恒直勞動教養去了。這個消息立刻像閃電一般迅速地傳到了南區隊每個右派的耳朵裏,成為他們生活裏的一條特大新聞。這些人的日子過得太貧乏、太單調、太沉悶了,因此怎麼能夠輕易放過這條多少帶點刺激性的新聞呢?他們熱烈地議論開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痛苦,他們的心因為痛苦而變得麻木和冷酷了,現在各人轉動著自己的舌頭,幾乎全都帶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在嘲弄剛走的夥伴的愚蠢。
只有李明沒有參加他們的議論。他在這群人裏面不但年紀最小,心靈也最年輕。他忘掉了張恒直頭幾個月的厲害,卻記起他後來對自己的種種關懷、體貼。他很難過。睡覺的時候,他用被子蒙住頭,偷偷地哭了。他一邊哭,一邊就疲勞地睡著了。
馬偉章雖然也參加了議論,但只是謹慎地說了一些按照他目前的右派組長身份所應當說的話,全是言不由衷的「勞改經」,諸如:「這是抗拒改造的下場呀,我們應當從他身上汲取教訓呀,」等等。但他心裏面卻在嚴肅地思索著。他再也不把張恒直看成是「敵對者」了。他不但同情張恒直,而且尊敬他。他認識到張恒直是一個有價值的大寫的人,為自己過去沒有盡力保護過他而感到內疚,希望他今後在思想上逐漸成熟起來,將來有一天會從「三害」忠實的看家狗變成「三害」自覺的掘墓人。
議論最多,並且心裏最高興的,應當首推陳炳鈞了。他後來看見李明的鋪位上放著張恒直的草鞋,就指著它們對江濤說:
「這傢伙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勞動教養,當時一定嚇昏了。你看他臨走的時候把他心愛的寶貝鞋都忘了。」
但是,陳炳鈞沒有猜對。張恒直走的時候非常鎮靜。他早晨的矛盾心理重又統一在一個明確、單純的思想裏了。他幾乎是懷著幾分聖潔的驕傲接受新的處分的。而且,他走起路來一步一拐,兩隻生凍瘡的腳疼痛得很厲害,他又怎麼會把這雙鞋給忘了呢?他是有意要把它們留給「小上海」。他希望「小上海」收下這雙草鞋作個紀念。如果「小上海」願意穿著它們過冬,那他就更高興了。「小上海」啊,永別了!願你快快改造好,早日回校學習。
可惜「小上海」並不知道張恒直的心意。再說,他也根本就不需要這雙草鞋。生活裏有不少人關懷他。他現在腳上穿著母親從黃浦江畔郵寄來的皮暖鞋,皮暖鞋裏又裹著女護士親手編織的毛線襪,毛線襪裏還套著女大夫贈送的羊毛襪。他要這雙草鞋幹什麼呢?說實在的,他對張恒直居然會買這種草鞋很是看不起:太寒酸了,哪裡還有一點大學生的氣派!
倒是江濤眼尖手快,第二天就把草鞋穿在自己的腳上了。江濤認為自己穿這雙鞋很合情理,因為他曾經招待過張恒直的弟弟,還送過他六角錢。
但是江濤也只穿了三天。他感到穿著這雙草鞋走路不方便,有點磨腳;於是他把草鞋脫下來,作為一項禮物送給了領班的朱師傅。
朱師傅收下這個禮物,嘴上雖然不說什麼,眼睛裏見到江濤總覺得處處順眼,耳朵、鼻子、嘴巴生得全是地方。
寫於六七年冬缺煤取暖
後記
本文寫作的時間是1967年冬天,正值文化大革命的高潮、猛烈批判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之際。當時我作為被專政的對象,在紅衛兵的看押下在農場勞動改造。我利用勞動間隙和晚上規定學習毛著的時間悄悄寫成這篇小說,用了一個不醒目的標題:《信》。脫稿後即和另一篇小說《雪》一起轉移到農場外面友人處存放,直到1975年東窗事發,才又和這兩篇小說見了面,不過是在看守所見的面。我沒有見到自己的手稿,是審訊人員挑選了其中一些詞句讀給我聽,命令我老實交代其反動、反革命的意圖。審訊人員把我的手稿列印出來,人手一冊,其中有人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陳雲甫是誰?”E
我先後在上海、天津和阜新受到大約數十次的審訊(確切次數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問題之多不難想像,隨著歲月的流逝,絕大部分已經忘卻,但上述這個問題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記憶裏。好在審訊人員把火力集中在《雪》上,認為它更反動,對《信》實際上是漫不經心地放過了,加上審訊人員(都是公安幹部)有些文化水準似乎不很高(恕我直言不諱),對小說手稿的審訊主要囿於他們認為是反動、反革命的詞句上,關於陳雲甫的問題只是有人提了一次,沒有追根刨底窮追下去。
因為這兩篇小說,我有幸遊歷了六個監獄:上海市第二看守所,天津市和平區看守所,錦州市看守所,阜新市看守所,錦州南山監獄和遼寧省盤錦勞改隊。四人幫垮臺後,我母親根據從獄中捎出來的材料逐級向上申訴,直到寫信給當時最高法院院長江華。我是先出獄後平反的(名曰:釋放候審),最後又通過向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訴才要回了手稿。區法院院長是一位辦事謹慎穩妥的人,儘管上級法院正式下文,他還是不放心,在交還我手稿以前又下令將它們打字存檔,這是過了幾年以後我偶然知悉的。至於公安局的打字稿在我判刑以後是否還保存,就不得而知了。最近讀了葉永烈先生的新著《反右派始末》,感觸頗深,夜不能眠。歷史不應忘記。我決定將手稿作為個人資料輸入電腦保存,僅修正了個別錯別字,並加上必要的注解,但不作任何加工或修改(雖然我知道一篇小說是應該反復修改的),這是為了尊重歷史,和法院存檔的打字稿基本上沒有出入。
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十年,我應該如實說明寫作這篇小說的初衷了,因此,把標題改為《一個共產黨員的命運》,並且加上一行獻詞,以點明題意。如果讀者細心體味,不難看出:小說的內容是描寫1958年在某農場勞改的右派大學生,但作者也想隱晦地表達他在1967年冬天對當時正在進行的文化大革命中的所謂”D黨內兩條路線鬥爭的看法,所以主人公應該是三名共產黨員,即張恒直、陳雲甫和湯達淩。
審訊人員向我提出的問題:這個陳雲甫是誰?我想,讀者會見仁見智,無須作者贅言。
1996年2月於上海
(待續)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