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介紹完了內容,稍微停頓了一下,潤潤喉嚨,用教師啟發學生的一種語氣總結道:
「請大家想一想:除了右派,誰還會寫出這麼惡毒的語言來攻擊我們偉大的黨?你說!你是不是右派?你有沒有蓄意向黨進攻?」
張恒直一時找不出話來駁斥江濤。但他仍然堅持己見,慢吞吞地說道:
「我不是右派。我沒有蓄意向黨進攻。我是一個左派。鳴放時,我和班上小王一起,在學校裏同右派作過很多鬥爭。」
馬偉章打斷了他的敍述:
「你那些表現都是假的。你想在校內撈取騙人的政治資本,同時還從極左方面引導右派進攻。我問你:你是不是卑鄙的兩面派?」
「說!快說!」江濤又伸出手去揪張恒直的胳膊。
「我的確是一個兩面派。但我一點也不卑鄙。我的心像玻璃一樣純潔。」
陳炳鈞馬上從地上跳起來了,這回他不再甘心站在原來的位置,而是跑到張恒直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
「兩面派還不卑鄙?虧你說得出口!真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不卑鄙,因為我兩面都是真實的。我一面反右派,一面反『三害』,想幫助黨整好風。」
「什麼『三害』?這是右派的辭彙!」馬偉章頓著腳怒斥道,看樣子似乎很激怒。「你到今天還敢污蔑黨是『三害』,是可忍,孰不可忍!」
「歷史將會證明,我是一個真正的左派。我和你們不一樣。」
「是的,你和我們不一樣。」馬偉章接過茬來說道。「我們雖然也是右派,但卻是願意接受改造的,而你頑固到底,繼續與人民為敵,想帶著你的右派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
「歷史已經證明,你不但是一個右派,而且是極右分子,右派中的右派。」江濤站在旁邊不甘寂寞,突然發起了新的攻勢。「你來到農場後,抗拒改造,妄想用勞動來向黨示威,竟敢在彙報中聲稱,要在勞動中證明黨把你錯打成右派。你還煽動陳炳鈞翻案,向黨進攻。你經常和李明勾勾搭搭,密謀反黨活動。你在農場幹盡了壞事。你必須立刻向黨交代你的全部罪行!」
「交代!交代!」陳炳鈞放開嗓子吆喝道,一邊抓住張恒直的胸襟來回拉了一下。
李明聽見自己在會上被點了名,就想起了湯達淩的警告和馬偉章事先的囑咐,於是也只好站起來湊個熱鬧,揭發張恒直的「反黨罪行」。但他語無倫次,急急巴巴地說了許久,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大家雖說沒有全聽懂他說的話,倒也領會了他的意思,無非是借機為自己表白一番。他發過言後,頓時非常輕鬆,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任務,不久便打起瞌睡來了。湯達淩很快就注意到了,便打斷了陳炳鈞激昂的控訴,插進來說:
「大家注意力集中點,不許打瞌睡!這兒是戰場,現在正在進行著一場嚴肅的階級鬥爭啊!每個人都要在這場鬥爭裏受到黨的考驗:你改造得怎麼樣了?到底是站在什麼階級的立場上?」
這是一個殘酷的提醒,使每個人再一次地認識到了自己的身份和目前的處境、地位。李明醒過來了(是旁邊的人把他推醒的),但沒有聽清楚湯達淩的話。他摸摸眼睛,覺得又乏又困,一心只希望這幕無聊的滑稽戲早點收場,好回去睡覺。從場總部到南區隊還得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呀!可是嚴肅的階級鬥爭怎麼能夠按照李明個人的主觀願望來決定呢?陳炳鈞的控訴剛完,南區隊又有一個「願意接受改造的」右派站起來揭發了。
張恒直繼續站在橢圓中間,並且被取消了為自己辯護的權利,只准老老實實地接受批鬥。但是他堅持原來的立場寸步不讓,任憑人家把他罵得狗血噴頭,仍然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右派,叫人哭笑不得。眼看十一點已經過去十分鐘了,湯達淩和陳雲甫交換了一下意見,授意會議主持人宣佈休會,明晚繼續開: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每天太陽落山、收工回隊的時候,那些頭上戴著一頂肉眼看不見的政治帽子的大學生們,少不了由各區隊的右派組長諄諄叮囑一番。這是湯達淩的命令。於是他們拖拉沉重的步伐自覺地加快了,回到睡地把農具一放,顧不得洗手洗臉就直奔食堂而去。晚飯剛到肚,吃得慢的還來不及喝水喝湯,組長已經站在空地上吹哨子了。九十多人在各組長的率領下,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整隊向場總部彙集。八點鐘一到,鬥爭會準時開幕,一分鐘也不延誤,一直開到十一點——回到各區隊躺下睡覺就已經過了十二點了。
從第二晚起,張恒直站在圓圈中間接受批鬥,必須同時低著頭。只要他的頭稍微揚起一點兒,站在一邊監督著的江濤立刻就用那只大手把它按了下去。他的頭雖然低下去了,可是心並沒有服,說什麼他也不承認別人加在他頭上的種種罪名。
「不服就再鬥唄。」湯達淩說。可惜實在拿不出新的東西來,每天晚上的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頭一天晚上的重演,而且總是伴隨著拉拉扯扯,很不文明。
很明顯,對這個鬥爭會最熱心最積極的要算是江濤和陳炳鈞了,兩個人各有各的打算。餘下類推,就輪到各個區隊的組長們了,此外還包括「迫切要求改造」的幾名積極分子。每天晚上三個鐘頭的時間,幾乎全叫這些人「批發」下來,再個別「零售」掉了。不過南區隊的人和別的區隊稍有差別:他們和張恒直同屬一個區隊,平時多少總該有一點接觸吧?這就是說,每個人都有義務至少要在大會上發一次言,以表白自己的立場。這個義務在頭幾個晚上就已基本完成。因為到會的人很多,又有上述「批發商」搶著表演,所以不需要,也不可能每個人都發言。對於大部分右派來說,他們每天晚上急急忙忙的趕來,與其說是被迫參加鬥爭會,還不如說是被迫看戲更為確切些。他們充當義務的觀眾,在心裏都為湯達淩這個蹩腳導演下不了臺而暗暗竊笑。一個個的晚上過去了,張恒直不但沒有被鬥服,而且態度更堅決了,到了第十個晚上(如果按著湯達淩原來的部署,這是高奏凱歌、全面勝利收兵的一個晚上。),竟發生了一場毆鬥。
事情是由江濤引起的。他和往常一樣,又是指著張恒直的鼻子漫駡,又是在他的身上拉拉扯扯。大概因為記住了白天湯達淩一籌莫展的臉色,他今晚拉扯時用力特猛,以至於把人家的褂子扯裂開了一大片。張恒直已經勞動了將近八個月,身上的衣服都在勞動中磨破了,這是他現在唯一的一件完整褂子,眼看又被扯破了,而且扯破他衣服的是江濤,更使他忍無可忍,激怒之下,他忘掉了會上給自己定下的規矩,竟然揚起臉沖著江濤罵道:
「你這混蛋!把我衣服扯破了!」
「好一個臭右派!還敢罵人?!你服罪不服罪?」
江濤一邊盛氣淩人地回罵,一邊施出了他拿手的打拳本領,突然用力向對方一拉又一推,張恒直因為沒有精神準備,啪嗒一聲摔倒在地。他立刻爬起來,握緊了拳頭,向著江濤沖過去。江濤看見張恒直被他不經心地摔倒在地,雖然有點為自己的拳法得意,但也後悔落手太重。現在張恒直握緊拳頭向著自己直奔而來,他更有幾分膽怯。畢竟,他和人家過去又沒有冤仇,何必過不去,非要大打一場不可呢?張恒直是左派也好,右派也好,他都不在乎;他感興趣的是組織上怎樣評價自己在鬥爭會上的表現。他輕捷地向旁邊一閃,避開了張恒直的第一拳。就在這個時候,在他準備進一步退卻、避免正面交鋒的當兒,他的腦子裏倏地閃現過還不滿周歲的愛子稚嫩的小臉,閃現過愛人送他去勞改時的眼淚,於是他那顆剛剛開始有點遲疑、動搖的心靈重又變得堅強和單一了。他知道湯達淩恨透了張恒直,他現在正坐在一張靠背椅子上看著呢!而湯達淩是共產黨派來監管他們右派的啊!江濤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他自動送上去讓張恒直打了一拳,然後一邊嚷著「你還打人!你還打人!」,一邊向著對方拳打腳踢。
湯達淩看見張恒直挨打,馬上兩手按住皮帶,裝做要急於小便的樣子溜出去了。陳炳鈞一看就猜透了他的用意,於是裝做勸架,湊上去幫著江濤一起毆打張恒直。在陳炳鈞看來,人生本來就是一齣沒完沒了的戲,生活就是表演這齣戲的舞臺,每個人從懂事的那一天起,便按著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開始表演,一直表演到老死。不幸他過去離開了導演的意圖,不慎表演錯了,遭到了懲罰。現在他要從張恒直身上多少為自己撈回一些。
陳雲甫只參加過頭三個晚上的鬥爭會,以後就托詞有病,不肯在會場上露面。現在湯達淩又急匆匆地溜走了,馬偉章儼然成了會場上的真正主持人,他應該怎樣處理這場風波呢?
自從來到農場改造以後,這些日子,馬偉章嚴肅地思考過很多問題,思想上比過去成熟多了。他的女朋友噙著淚央求他不要議論國家大事,快快改造好了回來,因為她愛他,並且永遠等著他。這個女孩子的心看來是真誠的。她每星期至少給馬偉章寫一封信:一方面委婉曲折地訴說衷腸,一方面規勸他好好勞動,注意飲食和冷暖。她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掐著指頭蔔算自己的心上人那一天可以改造好了回來。可是馬偉章的心情卻完全不一樣。就在幾天以前,他終於狠下心給女朋友寄出了絕交信。他嚮往巴爾幹半島上的一盞明燈,決心同愚昧、偏見、迷信和錯誤鬥爭到底,艱苦的勞改生活不但沒有磨掉他的意志,反而堅定了他為信念為真理獻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他現在看著這齣令人作嘔的鬧劇,心上泛起異樣複雜的感情。他向來把張恒直看成「三害」的看家狗而反對他,但現在他卻偏又喜愛張恒直那不肯屈服的剛強性格,十分鄙視不惜作賤自己、沒有脊樑骨的三流演員陳炳鈞和那位打小報告能手江濤。
「住手!住手!你們誰也別打了,誰再打誰就違反黨的政策。」馬偉章以會議主持人的身份指定幾個身強胳膊粗的右派去拉架,自己當機立斷跑出去找湯達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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