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所以第二天也不再暈船了,精神也為之一爽。望著前天還奔騰咆哮的大海,一下子竟這麼平靜柔和,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那位引誘我上船的朋友唯恐我真的下定決心不再航海,就過來看我。「喂,鮑勃,」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現在覺得怎樣?」我說:「那天晚上吹起一點微風,一定把你嚇壞了吧?」「你說那是一點微風?」我說:「那是一場可怕的風暴啊!」「風暴?你這傻瓜,」他回答說:「你把那也叫風暴?那算得了什麼!只要船穩固,海面寬闊,像這樣的一點風我們根本不放在眼裡。當然,你初次出海,也難怪你,鮑勃。來吧,我們弄碗甜酒喝喝,把那些事統統忘掉吧!你看,天氣多好啊!」我不想詳細敘述這段傷心事。
簡單一句話,我們因循一般水手的生活方式,調製了甜酒,我被灌得酩酊大醉。那天晚上,我盡情喝酒胡鬧,把對自己過去行為的懺悔與反省,以及對未來下的決心,統統丟到九霄雲外去了。簡而言之,風暴一過,大海又平靜如鏡,我頭腦裡紛亂的思緒也隨之一掃而光,怕被大海吞沒的恐懼也消失殆盡,我熱衷航海的願望又重新湧上心頭。我把自己在危難中下的決心和發的誓言一概丟之腦後。有時,我也發現,那些懺悔和決心也不時地會回到腦海裡來。但我卻竭力擺脫它們,並使自己振作起來,就好像自己要從某種壞情緒中振作起來似的。因此,我就和水手們一起照舊喝酒胡鬧。不久,我就控制了自己的衝動,不讓那些正經的念頭死灰復燃。不到五六天,我就像那些想擺脫良心譴責的年輕人那樣,完全戰勝了良心。為此,我必定會遭受新的災難。上帝見我不思悔改,就決定毫不寬恕地懲罰我,並且,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無可推諉。既然我自己沒有把平安渡過第一次災難看作是上帝對我的拯救,下一次大禍臨頭就會變本加厲;那時,就連船上那些最凶殘陰險、最膽大包天的水手,也都要害怕,都要求饒。
出海第六天,我們到達雅茅斯錨地。在大風暴之後,我們的船沒有走多少路,因為儘管天氣晴朗,但卻一直刮著逆風,因此,我們不得不在這海中停泊處拋錨。逆風吹了七八天,風是從西南方向吹來的。在此期間,許多從紐卡斯爾來的船隻也都到這一開放錨地停泊,因為這兒是海上來往必經的港口,船隻都在這兒等候順風,駛入耶爾河。
我們本來不該在此停泊太久,而是應該趁著潮水駛入河口。無奈風刮得太緊,而停了四五天之後,風勢更猛。但這塊錨地素來被認為是個良港,加上我們的錨十分牢固,船上的錨索、轆轤、纜篷等一應設備均十分結實,因此水手們對大風都滿不在乎,而且一點也不害怕,照舊按他們的生活方式休息作樂。到第八天早晨,風勢驟然增大。於是全體船員都動員起來,一起動手落下了中帆,並把船上的一切物件都安頓好,使船能頂住狂風,安然停泊。到了中午,大海捲起了狂瀾。我們的船頭好幾次鑽入水中,打進了很多水。有一兩次,我們以為脫了船錨,因此,船長下令放下備用大錨。這樣,我們在船頭下了兩個錨,並把錨索放到最長的限度。
這時,風暴來勢大得可怕,我看到,連水手們的臉上也顯出驚恐的神色。船長雖然小心謹慎,力圖保牢自己的船,但當他出入自己的艙房而從我的艙房邊經過時,我好幾次聽到他低聲自語,「上帝啊,可憐我們吧!我們都活不了啦!我們都要完蛋了!」他說了不少這一類的話。在最初的一陣紛亂中,我不知所措,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自己的船艙裡–我的艙房在船頭,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最初,我沒有像第一次那樣懺悔,而是變得麻木不仁了。我原以為死亡的痛苦已經過去,這次的風暴與上次一樣也會過去。但我前面說過,當船長從我艙房邊經過,並說我們都要完蛋了時,可把我嚇壞了。我走出自己的艙房向外一看,只見滿目淒涼;這種慘景我以前從未見過:海上巨浪滔天,每隔三四分鐘就向我們撲來。再向四面一望,境況更是悲慘。我們發現,原來停泊在我們附近的兩艘船,因為載貨重,已經把船側的桅桿都砍掉了。突然,我們船上的人驚呼起來。原來停在我們前面約一海里遠的一艘船已沉沒了。另外兩艘船被狂風吹得脫了錨,只得冒險離開錨地駛向大海,連船上的桅桿也一根不剩了。小船的境況要算最好了,因為在海上小船容易行駛。但也有兩三隻小船被風刮得從我們船旁飛馳而過,船上只剩下角帆而向外海飄去。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長懇求船長砍掉前桅;此事船長當然是絕不願意幹的。但水手長抗議說,如果船長不同意砍掉前桅,船就會沉沒。這樣,船長也只好答應了。但船上的前桅一砍下來,主桅隨風搖擺失去了控制,船也隨著劇烈搖晃,於是他們又只得把主桅也砍掉。這樣就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甲板了。
誰都可以想像我當時的心情。因為我只是一個初次航海的小青年,不久前那次小風浪已把我嚇得半死,更何況這次真的遇上了大風暴。此時此刻,當我執筆記述我那時的心情,我感到,那時我固然也害怕死,使我更害怕的是想到自己違背了自己不久前所作的懺悔,並且又像在前次危難中那樣重新下定種種決心,這種恐懼感比我害怕死更甚。當時的心情既然如此,再加上對風暴的恐怖,那種心理狀態即使現在我也無法用筆墨描述。但當時的情景還不算是最糟的呢!更糟的是風暴越刮越猛,就連水手們自己也都承認,他們平生從未遇到過這麼厲害的大風暴。我們的船雖然堅固,但因載貨太重,吃水很深,一直在水中劇烈地搖擺顛簸。只聽見水手們不時地喊叫著船要沉了。當時我還不知道「沉」是什麼意思,這於我倒也是件好事。後來我問過別人後才明白究竟。這時風浪更加兇猛了,我看到了平時很少見到的情況:船長、水手長,以及其他一些比較有頭腦的人都不斷地祈禱,他們都感到船隨時有沉沒的危險。到了半夜,更是災上加災。那些到船艙底下去檢查的人中間,忽然有一個人跑上來喊道:船底漏水了;接著又有一個水手跑上來說,底艙裡已有四英尺深的水了。於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我聽到船底漏水時,感到我的心就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動;我當時正坐在自己的艙房的床邊,一下子感到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了船艙裡。這時有人把我叫醒,說我以前什麼事也不會幹,現在至少可以去幫著抽水。聽了這話我立即打起精神,來到抽水機旁,十分賣力地幹起來。正當大家全力抽水時,船長發現有幾艘小煤船因經不起風浪,不得不隨風向海上飄去;當他們從我們附近經過時,船長就下令放一槍,作為求救的信號。我當時不知道為什麼要放槍,聽到槍聲大吃一驚,以為船破了,或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一句話,我嚇得暈倒在抽水機旁。
這種時候,人人都只顧自己的生命,那裡還會有人來管我死活,也沒有人會看一下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另一個人立刻上來接替我抽水;他上來時把我一腳踢到一邊,由我躺在那裡。他一定以為我已經死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甦醒過來。
我們繼續不斷地抽水,但底艙裡進水越來越多。我們的船顯然不久就會沉沒。這時,儘管風勢略小了些,但船是肯定不可能駛進港灣了。船長只得不斷鳴槍求救。有一艘輕量級的船順風從我們前面飄過,就冒險放下一隻小艇來救我們。
小艇上的人冒著極大的危險才划近我們的大船,但我們無法下到他們的小艇,他們也無法靠攏我們的大船。最後,小艇上的人拚命划漿,捨死相救;我們則從船尾拋下一根帶有浮筒的繩子,並盡量把繩子放長。小艇上的人幾經努力,終於抓住了繩子。我們就慢慢把小艇拖近船尾,全體船員才得以下了小艇。此時此刻,我們已無法再回到他們的船上去了,大家一致同意任憑小艇隨波飄流,並努力向岸邊劃去。我們的船長許諾,萬一小艇在岸邊觸礁,他將給他們船長照價賠償。
這樣,小艇半劃著,半隨浪逐流,逐漸向北方的岸邊飄去,最後靠近了溫特頓岬角。
離開大船不到一刻鐘,我們就看到它沉下去了。這時,我才平生第一次懂得大海沉船是怎麼回事。說實在話,當水手們告訴我大船正在下沉時,我幾乎不敢抬頭看一眼。當時,與其說是我自己爬下了小艇,還不如說是水手們把我丟進小艇的。從下小艇一刻起,我已心如死灰;一方面這是由於受風暴的驚嚇,另一方面由於想到此行兇吉未卜,內心萬分恐懼。
儘管我們處境危難,水手們還是奮力向岸邊劃去。當小艇被衝上浪尖時,我們已能看到海岸了,並見到岸上有許多人奔來奔去,想等我們小艇靠岸時救助我們。但小艇前進速度極慢,而且怎麼也靠不了岸。最後,我們竟划過了溫特頓燈塔。海岸由此向西凹進,並向克羅默延伸。這樣,陸地擋住了一點風勢,我們終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靠了岸。全體安全上岸後,即步行至雅茅斯。我們這些受難的人受到了當地官員、富商和船主們的熱情款待;他們妥善安置我們住宿,還為我們籌足了旅費。我們可以按自己的意願或去倫敦,或回赫爾。
當時,我要是還有點頭腦,就應回到赫爾,並回到家裡。
我一定會非常幸福。我父親也會像耶穌講道中所說的那個預言中的父親,殺肥牛迎接我這回頭的浪子。因為,家裡人聽說我搭乘的那條船在雅茅斯錨地遇難沉沒,之後又過了好久才得知我並沒有葬身魚腹。
但我惡運未盡,它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我不思悔改。有好幾次,在我頭腦冷靜時,理智也曾向我大聲疾呼,要我回家,但我卻沒有勇氣聽從理智的召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該怎麼稱呼這種驅使自己冥頑不化的力量,但這是一種神秘而無法逃避的定數;它往往會驅使我們自尋絕路,明知大禍臨頭,還是自投羅網。很顯然,正是這種定數使我命中注定無法擺脫厄運。也正是這種定數的驅使,我才違背理智的召喚,甚至不願從初次航海所遭遇的兩次災難中接受教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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