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上)
貧賤夫妻百事哀(Ⅰ)
一
1964年4月23日下午,潘雪媛帶著青青到監獄給我送行李並悲慼地會面之後,當天晚上回到家仍然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她只給青青把中午的湯熱了 熱,烤了一個饅頭,坐在一旁看著青青吃。她的魂似乎還留在那佈滿了電網鐵絲網的兩道高牆之間的平場子上,腦際浮現著我提著臉盆餐具小網兜閃進裡院大鐵門的 背影。那時候,她不知道我將如何熬度北大荒兩年零八個月之後的又一個「兩年」——而且是加重懲罰的兩年。
晚飯後,她回到文昌胡同老外婆的身邊,一句話也說不出,哭了,哭得很傷心。外婆問:「怎麼啦?」她說:「戴煌被抓去了!」外婆一聽也木了,兩人默默地坐著。坐了一會兒,雪媛覺得不舒服,就蹲在地上。外婆終於說:
「那生孩子就到這邊來吧,我來照顧你,青青也到這邊吃飯。」
得了外婆的這句話,雪媛當晚就和青青把家中積存下來準備她坐月於用的大米、麵粉、荳油、蜂窩煤等等,都搬到了外婆和姨父姨母家。
哀苦勞頓了一整天,當晚臨睡覺時她覺得肚子疼,連忙把青青安頓好,自己去了醫院。在醫院住了一宿,又不疼了。她自己對自己說:「離產期還有一個多月,住這兒幹嘛?」醫生雖覺得產床緊張,但看她的臉色不放心,想挽留她多住幾天,「觀察觀察」。
「謝謝您的好心。」潘雪媛說,「一天的床位幾塊錢,我交不起,我還是回去吧……」她離開了醫院。
從醫院回來第二天的一大早,國內部資料組的那位同仁,就帶著社機關行政處行政科房管組的同仁焦女士來下逐客令。
「戴煌已被單位開除了,不是新華社的人了!」焦女士坐在椅子上說,「他就是被解除勞教,也不能再回新華社了。新華社是個大機關,保密性很強,像你這樣的人不能住在這兒。你應該住到你們自己的單位去!」
潘雪媛說:「我們是街道小工廠,根本沒有宿舍;如果有宿舍,我會主動搬到那兒去的,就不要你們勞神了。」
焦女士與資料組的那位同仁面面相覷,無話可說,只得走了。可是過了一夜,他們又來找潘雪媛。
「我們已找過你們的單位了。」還是焦女士先開口,「你自己也找找。」
「你們的房子多,」潘雪媛說,「只要找一個小房間,把戴煌的這些書籍資料堆在一個地方,再擱下一張小床,我們就滿足了。」
「我們也沒有請你來,幹嘛要給你一個小房間?」
「你們雖然沒有請我來,但我已經與戴煌結了婚住到這兒來了,當時你們為什麼不阻止?」
「反正當初我們沒有請你來!」
潘雪媛沒有立即反駁。她腦子裡急速閃過當時許多影院正在上映的外國電影《房客》的一些鏡頭:房租特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租價很便宜的地方,沒 走幾步,樓梯就坍塌了;一拉門,門扇掉下來了;一推窗戶,窗扇也脫落了;最後一家人只好把所有的行李和大包小包都堆在馬路邊上,住在露天下……
「那你們就像電影《房客》那樣,把我們的東西隨便扔到哪一處大街上,我和孩子就住在大街上好了。」潘雪媛說。
這一下,焦女士和資料組的那位同仁都愣住了。愣了好一會,焦女士說:「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說完,就和那位同仁走出了房間。
過了兩天,資料組的那位同仁一個人轉了回來,對潘雪媛說:
「我們領導說了,關於房子的事,等你生完孩子再說。」
這樣,潘雪媛和青青才暫時沒有去做社會主義中國的「房客」。
二
1964年4月28日下午,是我被關進監獄的第五天,潘雪媛覺得肚子老疼,老去上茅房。每次去,都要用一把手紙擦掉不少血。老外婆明白,經過這一番打擊與折磨,她這個外孫女兒可能要早產了!她立即給她的小女兒——潘雪媛的姨娘——打電話,要她趕快回來送雪媛去醫院。
姨娘從機關回到家時,雪媛已經走不了路,只得叫了一部出租車,直開阜成門外的產科醫院。一到了醫院,醫院的幾位護士就把她抬到了待產病床上。一位女大夫一檢查,有些生氣地說:
「都開到二指了,你們才來,多危險啊!」
潘雪媛躺著的待產病房有一大溜病床。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快要生孩子的青年婦女。她們有的疼得叫爹叫娘,有的罵自己的丈夫,有的還邊罵邊叫邊捶 床。她們都有自己的親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忙得跑來跑去。惟有潘雪媛的床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她的姨媽把她送到了醫院就走人了。她就一個人孤孤單 單、冷冷清清地躺在病床上,既不喊,也不叫,以極大的毅力忍受著劇烈的疼痛。
到了晚九點,她覺得不行了。也許產婦太多,護士們忙不過來,她自己提著褲子,步履蹣跚地走到產房去。一位年紀大的女大夫和一位年輕的女大夫正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閒聊天。她喊了一聲「大夫」,自己就往一張產床上邁上去一條腿,接著費了老大的勁才把另一條腿挪了上去。
年輕的大夫問:「幹嘛呀?」
「大夫,我可能快生了!」
「早幹嘛啦?家屬呢?」
「……」潘雪媛本來就疼得說不出話來,一聽「家屬」二字更忍不住要流淚,接著就一陣暈眩,什麼也不知道了。當她醒來睜開眼,只見產床兩邊圍了 一大幫穿白大褂的女大夫。原來都是北京醫學院的實習生。孩子已經出來了,是一個早產一個半月的極度瘦弱的女孩子。但衣胞還沒有下來。好幾位大夫說:「幫她 往下推推。」一位實習生連忙按著她的胸口往下推。當她的雙手推按到肚臍眼一帶,只聽到氣球突然爆破了似地「噗」的一聲,衣胞下來了,但雪媛同時覺得下身一 陣熱,並聽到一位大夫驚叫一聲:
「哎呀!你們看:都噴到牆上了!快!」
雪媛向前一看,產床對面兩米多遠的白牆上已被噴射了一片鮮血的紅點兒。兩三位實習生趕快就用蓋在她身上的白布在她的下身擦血。她們一團一團的血布向外扔,但始終沒有擦乾淨。
「一定是哪兒的血管斷裂了!」一位實習生說。
「快!把她的手腳固定起來!」那位年長的大夫指揮著。
潘雪媛就覺得自己的雙腿和雙手都被綁在了產床兩邊的扶手上,接著又聽到年長的大夫對舉著藍色針管站在一邊的護士說:
「你快打呀,還愣在那兒於嘛?」
「我怕她上下進攻受不了!」
「沒啥,快!」
於是雪媛覺得右臂被紮了一針。
打完了針,年長的大夫大概認為沒事了,就上樓去了。但實習生和護士們忙了一個多小時,血仍不斷往外流,一團一團的血布扔滿一地。
原來是子宮頸的血管在擠壓衣胞時被擠壓得斷裂了。實習生們沒有實踐經驗,找了老半天也沒找到斷頭。雪媛只聽她們說:「快快快,快去樓上把×大夫請來!」
不一會兒又聽說:「來了,來了!」
這時,失血太多的潘雪媛已經暈暈糊糊了。她感到一位大夫來了。不一會兒,就找到了斷頭並接了起來,血就不再大量地流淌了。
這會兒已是深夜一點多鐘,外面下著大雷雨。有經驗的大夫和多數實習生都去休息了。留下的實習生和護士讓潘雪媛在產床上又躺了一會,才把她推回病房。跟著,她們也都離開了,讓潘雪媛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這病床緊挨著窗戶,窗戶又大敞開著,外面的大雷雨還在下著,涼氣直往屋裡灌。如果有親人在一旁照料,就會及時關好窗戶,就會減少月子裡的一些 後遺症。可是大出血的雪媛此刻只有孤苦一人,不但不能關好窗戶,就連想把蓋在自己身上的毛毯拉拉嚴的力氣也沒有,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任憑瓢潑大雨帶來的 涼氣直往她的身上吹,直涼得她心窩打哆嗦就哆嗦醒了。產後受風著涼,歷來都是一大禁忌。
那幾天,也許是「春季高產」期吧,產婦來得特多。醫院沒有足夠的床位,連樓梯口、走廊裡都安排了許多臨時床位。有些產婦生完了孩子第三天就被催著出院了,好把床位趕快騰出來。但對潘雪媛,醫院卻另眼看待,因為她的白血球老是居高不下,大包大包地吃藥也不頂事。
然而她自己知道:多住一天醫院就要多花幾塊錢,既沒法報銷,自己又掏不起,因此她自己要求早出院,找了大夫好幾次,大夫都沒有答應。
「不行,你有炎症!」大夫說。
她只好在病床上躺著,不時地給孩子餵餵奶。
別的產婦都有親人、同事、鄰居等來探視,有說有笑,她什麼也沒有。
北京雖然也有老外婆和姨父姨母,但老外婆是個纏過小腳的老人,走不了路;姨父姨母在我受到「再批判」又突然被關進監獄之後,好像有點怕沾嫌疑,有顧慮。
她只能躺在病床上冥思默想。
她想到了自己今後帶著孩子們怎麼過,更想到我在那高牆大院裡吃的是什麼飯?能不能睡好覺?周圍的人會對我怎麼樣?那些看管我們的人,會不會像北大荒農場裡的一些隊長、指導員那樣,把我們當作奴隸……?
她越想越不放心,很想給我寫封信,說自己早產了,生了個女孩,「一切平安」,要我放心;但又不知道那高牆大院叫什麼單位,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路什麼號,不免有些焦急。
她在病床上躺了12天,再也躺不下去了。她向大夫懇切地說:
「大夫,我家裏有事,還有一個大孩子在上學,我不能再往下去了。」
「你愛人呢?他不能照顧上學的孩子?」
一聽這,她差點流出了淚。但她忍住了,只是說:「他出遠門了!」
「是這樣!不過我們得說明,按照你的健康狀況,你是不應該出院的。現在既然你再三要求出院,我們也只好同意。你愛人不在家,有親戚嗎?」
「有!」
「那好,你可以讓你的親戚來接你回去。」
潘雪媛轉身給姨媽打電話。姨媽說:
「我很忙,你自己不能回來嗎?」
「我還發著燒,實在走不了,沒有家屬來接,大夫不讓走。」
「但我現在不好請假,等星期日吧!」
「大夫說,星期日不辦出院手續,星期六可以辦。」
「那好吧,你等著吧!」
潘雪媛又等了一天,在星期六下午才被接回家。
臨出院時,一位主治大夫又給潘雪媛開了一大包藥,並很不放心地問她:
「家裏有人侍候你嗎?」
姨父姨母的態度是明擺著的,但她回答說:「有!」
「有人幫你買東西嗎?」
「有!」
「要經常多吃豬肝、菠菜、雞湯、魚湯……會做嗎?」
「會!」
「好!藥要按時吃,隔一個星期來複查。」
「行!」
其實雪媛心中很清楚,她所答應的一切什麼也不會有。她抱著孩子回到姨父姨母家,沒過兩天就被趕出來了,老外婆傷心得直掉淚。由於準備坐月子用 的糧食、荳油和蜂窩煤都已搬到姨父姨母家了,回到新華社院內五號樓底層自己的家時,屋內冷冷清清,洗尿布都得用涼水,口渴了也得喝涼水。她少生一塊心病的是,青青還能硬著頭皮在姨父姨母家吃飯,上學可以不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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