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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61)

代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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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上)  

漫長的隧道(Ⅲ)

                  一

1969年10月,林彪的「一號命令」下達。北京的大批幹部紛紛去了「五七」干校。我們這些家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政治犯」和形形色色的「犯」,則被上面架著機關鎗的一列列火車,送進了更加漫長而黑暗的隧道。
 
這隧道在山西。
  
開始,我們在山西南部侯馬東邊數十里的春秋年代古城曲沃的一座監獄裡堆土燒磚。約一月,從維熙等人去了晉東南的晉城煤礦下井挖煤,我和另外一些人被調往山西省勞改第一支隊——太原建築工程隊,被編入這個工程隊的第三隊。
  
第三隊住在太原北郊太原鋼鐵公司所在地的尖草坪,惟一的任務是為太鋼服務:修鐵路,築公路,疏通下水道,鋪設柏油路,搶修鐵路橋下的涵洞,另外還砌房子,做木工……

1971年9月13日,林彪叛逃並摔死於溫都爾汗的事件發生後,中央對下嚴格保密,連勞改隊的頭兒們也全被蒙在鼓裡。但到了國慶節前後,我從報紙上的一些異常跡象,感覺似乎已經發生了什麼極不尋常的事件:
  
第一,越南的一個規格很高的代表團訪問中國,我們特舉行盛大宴會予以招待。這個代表團團長在致謝詞時,按照我們的「老規矩」敬祝毛澤東主席「萬壽無 疆」之後,又「敬祝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彪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而主人的致詞卻「別開生面」,只有「萬壽無疆」而沒有「永遠 健康」,這是耐人尋味的。
  
第二,國慶日當天的《人民日報》及《山西日報》第一版,似乎只有毛澤東的巨幅照片而不像在這之前許多年的重大節日那樣,也有林彪的照片,同時在國慶社論中,對林也隻字不提,好像他突然消失了、失寵了。
  
第三,毛澤東召見各大軍區司令,帶頭高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也使人感到很特別……
  
根據諸如此類的跡象,我對一些談得來的人說:「肯定林彪出了事!」沒隔多久,中央果然下達了有關林彪叛逃和林的《五七一工程紀要》等文件。
  
在這些傳達到全民和勞改人員的文件中,還有毛澤東在湖南滴水洞給江青的那封信,說早在林彪叛逃之前,他就看出「有的朋友」在利用他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在《憲法》、《黨章》中公然把這位「朋友」列為惟一的接班人呢?
  
對我的這些看法和說法,是否也有「積極份子」向隊長指導員們打了「小報告」,我不知道。但為了一些與此無關的事,我與三隊的副指導員王三兒發生了激烈的衝突。衝突的起因說來話長。
  
王三兒是山西本地人,瘦高個子,文化不高,但說話卻陰陽怪氣,常常使我們備受精神的折磨與人格的侮辱。在林彪出事前的一次晚飯後,他整隊訓 話。我們都坐在小板凳、小馬扎或磚頭上,坐得整整齊齊,他在隊前坐著一把椅子,還把一隻腳擱在椅邊上,搓著腳丫子。他從我們當中一些人的所謂「歪風邪氣」 談起,談著談著突然用一隻手指著我們全體說:

「啊哈!你們都是劉少奇的孝子賢孫!嗯,你們都應該脫胎換骨,像林副統帥那樣,對偉大領袖緊跟、緊跟……」
  
林彪叛逃的文件下達後,他照樣坐在那把椅子上向我們訓話說:
  
「唔!現在你們既是劉少奇的孝子賢孫,又是林禿子的孝子賢孫!你們今後應該像旗手江青同志那樣,赤膽忠心……」
  
後來隨著政治風雲的急劇變幻,從「四五」天安門事件、鄧小平再度受難,到江青等人的鋃鐺入獄,不過短短半年,我們這些人在王三兒一類人的口 中,又先後成了「鄧小平的孝子賢孫」和「『四人幫』的孝子賢孫」,而不知他們這些隨時變換著政治嘴臉的人,究竟是哪家的孝子賢孫!!
  
對這種人,我是十分鄙視的。然而正是這種人,特別陰險毒辣。他們為了自己在現有「官位」上向上躥一躥,不惜用我們這些人的頭顱當墊腳石。其 陰狠的手法之一,叫做「搜監」。在林彪出事後,王三兒改罵我們是「林禿於的孝子賢孫」的時候,他突然發動「搜監」,很想從我以及與我談得來的一些人的床上 床下搜出有關林彪事件的書信或其他文字來。但他的這種不得人心的舉措,得不到其他隊長的支持,從而我提前得到了風聲,儘可能地把不能讓王三兒們看到的書信 文字,藏了個嚴嚴實實。
  
王三兒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隨時變換著自己的嘴臉,而且還貪婪卑鄙,他利用自己的淫威,把一個探望「就業人員」的父親的插隊女知青給姦污了!這更令人十分惱怒!
  
大概他也覺察到大家對他的蔑視,老想找茬在我們面前恢復他已失去的「威風」。一個休息日的下午,我正坐在球場旁邊的一棵樹蔭下閱讀一本《列寧全集》,他又在我的面前陰陽怪氣地說:
  
「你還想耍你的記者筆桿嗎?你還想坐小汽車、大沙發嗎?依我看,你這一輩子就死了這份心吧!我們黨是不會再重用你這種人的!我勸你得空養養神,明天好幹活……」
  
我終於忍無可忍,與這個披著公安人員外衣的政治暴發戶,發生了空前激烈的衝突:我當著當時在場的許多「就業人員」的面,抬起一隻手指著他厲聲說: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對我說這種話?!」
  
這時,在一旁的一些平時對他也敬而遠之的隊長、幹事都沉默不語,等著瞧熱鬧。這個人面獸心的傢伙一見孤立無援,臉白得像張紙,語無倫次地說:
  
「你還以為你是個老共產黨員和新華社記者嗎?你這個大「有派」還想翻天嗎?」
  
「『右派』不『右派』,歷史和人民自會作出公正的裁決!」我說,「你們這種人說了不算數!」

這次與王三兒的激烈衝突,使我想到日後的風雲如何,自有歷史的公正安排,不是哪個算命先生所能夠「推算」的。我面對如此豐富多彩的人生,即便個人此生無望,也該力求積累點真正來自人生的第一手資料,以幫助後世的有志者,懂得做一個怎樣的人。
  
說實話,當時我對未來的命運如何,自己也十分茫然。

                  二

和王三兒發生激烈衝突後,我被從尖草坪的太原建築工程隊三隊,調到了太原城內的同一個工程隊的二隊。這時,二隊住在太原城中心「五一」廣場附近的上官巷,與省公安廳同一條巷子,不久,又搬遷到南城區的二營盤。轉來轉去,我仍然當木工。
  
當木工,少不了上樑架屋支模型,常常在幾層樓高的磚牆上槓著木料模型板來回走。如果不小心或大風一刮,就可能掉到樓下去,即使不粉身碎骨,也會重傷致殘。幸好,我沒有發生過這種意外。但是經常與斧子、刨子、鐵釘之類打交道,免不了總要出點事:
  
一次上電鋸分剖舊枕木。當我和一位師傅抬著一根枕木往電鋸台的厚鋼板上擱置時,一隻手沒有從枕木頭下快速抽出,被壓傷了一節小指骨。雖然沒有流血,也沒有腫大,但也「傷筋動骨一百天」,隱隱作痛了好幾個月,卻沒有停止工作。
  
一次修理一排舊平房的門窗。有一個窗戶的窗扇老是關不嚴。經研究,原來是兩個窗扇都因多年的風吹雨打和太陽的曝曬,中間對關的一側都鼓突不平 了。為了削去這鼓突的部份,必須動用歪嘴刨。當我一手扶穩一個窗扇的下端。一手拿著歪嘴刨上下快拉的時候,不小心一下拉到扶著窗扇下端的右手大姆指根下手 掌裡側的肌肉上,拉出來的口子足有一寸長,鮮血直流。連忙跑去醫務室消了毒,縫了五六針,也照常該幹啥還幹啥,一天沒歇。
  
一次拆樓房模型。當拆到一塊樓板下橫樑模型上的大方木時,對方那一頭的釘子已完全起掉了,而我這一頭的一根長鐵釘還連著方木頭,於是,那一 邊的方木頭突然,往下一落,我這一邊的方木頭往上猛地一翹,把我的右手狠狠地擠夾在方木頭與橫樑模型板之間。當我連忙撬脫了這邊的方木頭,脫下右手的棉手 套一看,右手食指第一節肌肉已被擠裂,半塊肉只被邊上的一層皮連著,手套裡都是血。和我一起拆模型的夥伴連忙讓我左手托舉著右手腕,攙扶著我去附近的一家 醫院急救室,請醫生打了破傷風預防針,清洗了污血,打了麻藥,縫了四針,還給我開了三天的工傷假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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