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下)
漫長的隧道(Ⅱ)
當陳德和得知我的腰受損經過後,他也認為這是「閃了腰,受了風」,但他不像醫務室的那位醫生那樣只給我一些止痛片而死活不管,而是非常耐心地 為我積極治療。每天晚上燒炕,他都為我燒熱一塊磚頭,用濕毛巾和濕布包包好,放在我的腰背下,再把我的被窩兩邊和腳底下掖掖好,讓我全身炯得汗如水洗。他 說用這樣的辦法來驅趕寒氣。同時,他教我學會面部「八段景」,每天早起自我按摩一番,「這樣更有利於你的康復和防病」。
但康復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還得吃飯,還得參加勞動。而勞動就得常常彎腰轉身,這是我沒法對付的。於是陳德和向指導員於友善作了請示匯報:「能不能給老戴分配個不彎腰的工作?」
於友善身材細長,面色黃瘦,常鬧胃病,說話細聲慢語,從不對任何人發脾氣。所以大家背後都稱他為「於善人」。
「於善人」聽了陳德和的請示匯報,略加思考後說:「行,我再和范隊長商量一下,下午再答覆你。」
下午,他答覆陳德和了:讓我去馬廄放馬。這樣既不用彎腰,也無須快速大轉身,活也輕鬆,還可以散散步,免得老在炕上躺著。尤其是,這樣我既歇了病假,又算是照常出工,工資一分也不少。真是上上上上的設想,設想得太週全了!
不愧是「於善人」!
馬廄,也歸直屬隊管轄,裡面拴有二十幾匹馬和幾頭也是拉車的牛。它座落在582這個點人員聚居地的排水渠北。當我穿著那件舊的軍棉大衣,腰間 束一根皮帶,越過了排水渠上的石板橋來到馬廄的時候,矮矮胖胖、和和氣氣的范隊長已等在那兒了。他給我挑了一匹老白馬和一匹青點雪花馬。
「這是母子倆。」范隊長說,「小青馬有點調皮,但它母親會管著它。你就放心地帶它們去遛吧!」
從北大荒到這次進監獄,我從未乾過這樣輕的活,也極少碰到過為一名處於困難中的「右派」設想得如此週全的隊長、指導員。我滿懷感激地一手牽著 一條韁繩,把老白馬和青花馬牽出了馬廄,把韁繩放得長長的,漫步於渠北的田間大車道上,讓它們自由自在地低著頭啃食路邊的荒草。第二天,又牽牧於渠南的田 間或葡萄園之間的大車道。
時間長了,我發現老白馬確實很老實,並富有人性。它的右眼蒙上了一層白翳,已經完全失明。有幾次,趁我環顧四野沒注意的時候,輕率好動、不 安本分的小青馬竟突然地咬我踢我。我幸有破舊的軍棉大衣擋護,未損毫毛。就這樣,老白馬也沒有輕饒了小青馬。每當其時,它總要拿出懂規矩、做長輩的氣度, 嘶嘶地咬一下或踢一下小青馬,以示懲戒。那意思好像是教訓小青馬:不該對放牧人無理!
這使我大發感慨!我想:連一個年長的牲畜,都知道教育自己的後代要與人友好相處,而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卻「與人鬥,其樂無窮」,甚而濫殺無辜,豈不天良喪盡?!
四
半個多月後,我已完全康復了。海河工地要人,我遂和一些人被派往工地,與581的人一起勞動。
581,是582即潮白河分場的第一隊。我們所從事的勞動,是從新開闢的海河一條支流的溝底挖土裝車。裝好車,用馬拉或鋼纜牽引,爬過一里多 長的緩坡,把土倒在坡頂之外。這樣,緩坡越堆越長,越堆越高,形成一條寬而深的河岸,將來既可蓄水通航,又可防洪防險,一舉數得。
但勞動是繁重的。不論是挖土裝車的人,還是跟著滿裝著泥土的小車來回跑或拉著空鋼纜下到溝底鉤車的人,都是絨衣汗透,一刻不停地幹。每晚收工躺在潮濕陰冷的窩棚裡,都是精疲力竭,骨節酸痛。
新年過後農忙時,我才跟著這批人回到581,修水渠,育秧苗,割麥子,插秧,除草,施肥,灌水,排水,割稻子,脫粒,從春忙到冬。
大家的勞動成績是顯著的,但工資的分配卻很有「意思」:不論大家多麼勞苦,有些人卻不能拿到該得的工資。比如說,每個月按國家規定,三級工是 41元,二級工36.5元,一級工32元,等外一級27元,等外二級25元,等外三級23元,但在發工資的時候,一些人卻往往拿不到這些錢。
為什麼?因為和農村生產隊一樣,實行的是「工分制」:割一畝麥子或一畝稻子多少工分,挖一方土多少工分,育一畝秧苗多少工分,施一畝肥多少 工分……每月結算,全隊人員共掙多少工分,除以全隊人員的月工資,得出這個月的工分值,再用這個工分值,乘以每個人當月所得工分數,這是這個人當月應得的 工資。
這樣,不論每個人如何盡心盡力地幹,多創造了多少實際價值,但年老體弱勞動技能差的人,往往拿不到國家規定給他的工資。他們的虧損部份,都被身強力壯勞動技能高的人「搶」去了。
這就是說,農村生產隊「多勞多得」的人,是從他們給生產隊多創造的價值中得到的回報,並不是從其他隊員頭上刮油水。而在這種勞改隊,不管大家多創造了多少價值,則全部都被農場拿走,工分高的人只能從工分少的人身上「多勞多得」!
這真是絕妙的「科學管理」——用有限的工資支出,去引發無限的剩餘價值!這是舊世界的許多地主資本家望塵莫及的!
另外,每天面對著牆頭黑板報上的毛主席像早請示晚匯報,三呼「萬壽無疆」和「永遠健康」的宗教儀式,也使大家十分心煩!
我覺得,我們這個號稱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的政黨,迷信墮落到如此地步,是令人極為痛心的。這是在迅速走向崩潰,而絕不是 象徵著團結統一與健康強大。
讀讀《老三篇》,也許是有益的,但也沒有必要在人人幾乎都能倒背如流的時候,還要強制進行老和尚唸經似地「天天讀」。如果長年利用這許多寶貴的時間,讓大家各有所愛地讀些世界文學名著或社會科學、自然科學著作,甚或琢磨琢磨一些棋譜,那該有多好!
為此,我曾在小組學習會上公開發表過意見,得到了全組一致的支持。但一散會,就有表面是人背後是鬼的「積極份子」向隊部打了「小報告」。
一天,隊部孫指導員找我去談話,要我平時在組內說話要小心,同時交給我一大沓子如此這般的「小報告」。可見這種「積極份子」在我的身上沒少下「功夫」。
萬幸的是,孫指導員是個很有頭腦很明智的人。他說:
「現在的這些做法,是與我們黨的宗旨背道而馳的。但胳膊拗不過大腿,我們也毫無辦法,只能表面上應付著。望你多加小心,不然要吃大苦頭的。這些個亂七八糟的紙條兒,你就拿回去悄悄燒了吧。」
呵,一個多麼富有理智的共產黨人!
五
在581,我勞動了將近兩年。1968年秋收過後,我被調到582第三隊。
在這個隊,共有兩個「右派」組,我被分到其中的一個組,從事大田勞動,挖河、打壩或修路。
在這裡,我碰到了1947年夏天護送高莊父子去解放區的原北平藝專的黨員學生朱程。
他個頭矮小,廣東人,比我大幾歲。沒想到這位精明的為黨立過不少汗馬功勞的地下黨員,也被打成了「右派」。他談起多少年前的往事,猶如發生在眼前。
他說,他原在昆明西南聯大讀書,喜歡繪畫。抗戰勝利後,他本可從西南聯大畢業,但奉地下組織之命,轉到北平藝專邊學習邊做地下工作。1947年「五‧二○」運動後,眼看國民黨特務可能對高莊教授下毒手,地下黨命他護送高莊父子去解放區,並給了他一支駁殼槍,以防不測。
他們從北平出發,坐火車到了唐山開灤,由那裏向開灤西北步行。步行了多半天,高莊8歲的兒子走不動路,腳上也磨起了水泡,朱程就背著他走。又走了五六里地,前面是一大片高粱地,從高粱地裡突然鑽出來五六個手端長槍的人,紛紛喝問:
「是幹什麼的」?
朱程按照事先的約定首先答話:「我們是走親戚往回走的。」
「親戚在哪裏?」
「開灤十字街口。」
這幾個人立即放下槍奔了過來,有一個人邊奔這說:「是朱程同志和高莊教授吧?我們昨天就在這兒等候你們了,我們是專門來接你們的……」
緊緊地握手。朱程如釋重負。
「這裡還是游擊區。」那位似乎是領頭的人補充說,「再向前走幾里地,就是解放區了,就是到『家』了。」他笑嘻嘻地說。
但是朱程不能去那個「家」。他的這次使命就是把高莊父子交給前來接應的人,然後立即往回轉,北平還有新的任務等待著他。
建國後,由於他做過多年的地下工作,警惕性高,並研究和熟悉敵情,先後在唐山、天津兩地公安局擔任過治安科長,後調到國家的一個軍事工業部當部長的秘書。
1955年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由於他的胞兄朱谷懷被列為「胡風骨幹分子」,他也就成了「胡風分子嫌疑對像」,被「隔離審查」了半年之久,結果什麼問題也沒有。
1957年整風鳴放,部機關《整風快報》主編約他寫稿,請他談談自己被冤整的經過,以幫助部領導牢記主觀主義、盲目整人的教訓。一連動員了好幾次,他才寫了1000來字,發表在《整風快報》上。
十多天後,「反右」開始了。這篇1000來字的自己被冤整的經過,被認為是「惡毒攻擊黨的肅反政策」和「秋後算賬」,他就被打成了「右派份子」。
他不服,為自己解釋說明了幾句,這又被認為「態度惡劣,頑固到底」,被送交「勞動教養」。
1961年,他被解除了「勞教」,同時被摘去了「右派」帽子,一直在當著「留場就業人員」……
「這有什麼道理好講?」朱程談完了自己的過去感歎地說,「我們的黨弄到今天這地步,是過去搞學生運動、做地下工作時做夢也想不到的!」
六
1969年,雨季沖壞了公路上的一些路段。三隊的兩個「右派」組奉命前往修補,從路邊附近的一些荒土丘取土,用小平車推到路上缺土的地方,然後再用木夯打實。
我的任務是推上。為了加快運土速度,每次空車返回時,我都推著車猛跑。一次正在猛跑,左邊的車輪突然停止打轉,而右邊的車輪繼續向前滾了一個半弧圈,左邊的小車把就猛地向裡一打,打中了我的左肋,當即被打得暈頭轉向,輕輕地呼吸一下都疼痛難抑。
組長和朱程他們都讓我停車坐在一邊歇歇。半小時後,覺得呼吸時的疼痛已減輕了,遂又起來繼續推土。
不料,還沒有推幾趟,當又飛快往回奔跑時,左邊的車輪又一次突然停止轉動,左邊的車把又把我的左肋猛打了一下。這一次,我連極輕極輕的呼吸似乎都不能進行了,似乎肺葉每一次小小地掀動,都推擠著受傷的肋骨,疼不可耐。
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在短暫的時刻裡恢復常態、鼓足力氣推土了。我只能坐在一旁等待收工,並仔細地審察這個左車輪為什麼接二連三地突然停止轉動?
在一旁裝土的朱程,也抽空過來幫我仔細琢磨,他是業餘修理自行車的老手。他看了一會兒,就發現這突然停止轉動的根源何在:原來是一根車輻條靠 近中軸的那一頭斷了。當車□轆快速轉動時,它的斷頭如果突然卡死了中軸,這車□轆就會跟著停止轉動,而另一個還在自由轉動的車□轆仍然向右前方打了個半圓 圈,停止轉動的這邊的車把兒才會擊中我的肋骨。
原因找到了,可是已經晚了。我的傷勢很重。據朱程等人推斷,經過這接連兩次的猛烈擊打,左肋骨被打斷了幾根已肯定無疑。
但是晚上收工後,醫務室的大夫也束手無策。莫說去清河農場醫院住院檢查治療,就是開個假條在本隊休息幾天的待遇也不給。他只給了我一些止痛片,第二天照常忍痛上工。醫務室大夫的這種態度,比起直屬隊的「於善人」和范隊長對人的關心,真有天壤之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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