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94)
第十章 組織部裡的年輕人
1995~1999
一、求職之路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在夢想著去首都北京去學習、工作。然而由於命運的陰差陽錯,我到武漢上了大學。因此,大學畢業前夕,我非常想藉機去北京發展。恰好我叔叔在農業部一所院校裡工作,他當年在北京農業大學的同學已經當上了農業部的副部長,叔叔跟那位老同學談了我的情況後,人家也挺願意接收我這個大學生,北京又一次向我招手了。
但是當時我已經有了女朋友,她家裏無權無勢,也沒有什麼社會關係。我們心裏都清楚,我可以去北京,但我的女友畢業時是不可能進北京的。那樣,我們之間也就沒戲了。在經歷了是謀求個人的發展,還是留下來與女友在一起的痛苦抉擇之後,我還是選擇了留在武漢。我母親也尊重我的感情和選擇,於是一九九五年三月我開學不久就來到武漢,為我找工作而奔波起來。
我們家在武漢沒有什麼社會關係:我大伯已經離休多年,而且沒有什麼官場上的朋友;我堂兄只是一個下崗工人,也無權無勢。我找到工作,一是憑自己的特長,二是憑運氣,三是靠堂兄和一些好心人幫忙。我堂兄所在的那個單位裡有個技術員,姓高,跟我堂兄關係非常好;而高技術員又跟他們單位原來的一個工程師關係比較好;這位工程師姓文,後來調到G銀行當了一個處的副處長。於是,通過這個拐彎抹角的關係,我們找到了文處長。
文處長是個相貌堂堂的知識份子,人非常和善。那天我堂兄和高技術員領著我母親和我到了文處長家裏,說明來意以後人家並沒有因為不認識我們而表現冷漠,反而非常熱情、細緻地問了我很多情況。去文處長家那天,我還特意帶了我從娜塔莎那裏暫借出來的兩幅畫給文處長看。文處長見了我的畫,覺得挺不錯的,就答應向人事處推薦一下,並且指點我們,還要找一下人事處管幹部的段科長。
第二天,我們按著文處長的指點,帶著我的畫來到了段科長家。段科長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人,相貌很忠厚。他聽了我的情況以後一邊不斷點頭,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眼中似乎流露出一種讚許的目光。段科長向我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正好前些天儲蓄處的孫處長說,行裡缺一個會美術的人搞儲蓄宣傳,我的繪畫特長興許能用得著。臨走時,段科長要我把就業推薦表和畫作留下,拿到人事處給處長看看。從段科長家裏出來,我和母親都非常高興,覺得真是運氣好,自己的特長正好有用武之地了。
段科長把我的畫拿到人事處給大家看了以後,大家都覺得我的水平不錯。後來我們又去段科長家時,段科長就通知我們,大家對我反映不錯,特別是其中的一個處長助理(【注】處長助理是正科級行政級別,一般都是比較能幹的年輕人擔任,是正科到副處之間的一個過渡,代行副處長職責),姓趙,對我的畫很是欣賞,希望見見我這個人。第二天我就按著約定去了G銀行,先找到文處長,文處長又帶著我們到了人事處,見到了正在伏案工作的趙助理。
趙助理是個面容英俊的年輕人,雖然個子不高,但舉手投足透出一種沉穩和幹練。趙助理詢問了我的一些情況以後,又把我引見給處長。人事處長只是簡單問了我幾句,就讓我回去聽消息。從處長那裏出來以後,趙助理要我把畫先拿回去。臨走,叮囑我說:你畫的不錯,下次複試時行長要親自挑選,一定要帶上你的作品當場展示給他看,讓他留下你不同於其他人的印象——這才是最重要的!雖然趙助理那天沒有對我說任何有把握的話,但憑藉直覺我感到自己給他們留的印象是很不錯的。
我在學校裡時,曾經得罪了一些政工人員。當時學校裡的很多政工幹部閒的無聊,也沒什麼本事,就喜歡整學生來突出自己的工作成績。那時我還是學生幹部,他們起初經常問我一些學生的動向:誰說過領導壞話啦,誰談了戀愛啦,誰半夜不歸啦之類的。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溜鬚拍馬,也不喜歡打聽別人隱私再去打小報告,更不喜歡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因此碰到這種情況,我一概是一問三不知。此外,我對這些一沒水平,二無人品的政工人員打心眼裡瞧不起,自然私下裡經常流露出對他們的蔑視。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我不喜歡打小報告不等於別人就不打小報告,於是我的一些話被某些人添油加醋地匯報上去了。
我得罪最深的一個政工人員就是當時我們的輔導員。這個輔導員是我們原來的輔導員下海經商後調來的,工農兵大學生出身。他來了我們班以後,立刻顯示出當年搞階級鬥爭的本領:拉一派,打一派。拉的是學生幹部、家裏有當官的背景、學校子弟;打的是沒背景沒後台的一般學生。起初他還拉過我,結果我不但不買賬,而且曾當面對他這種行為表示了深深的厭惡,背後也多冷嘲熱諷,結果被人匯報上去了。此後兩年多時間裏,他每日琢磨的就是如何報復我。很快他以我英語在大學二年級沒過四級為理由,動員系裡撤掉了我的學生會宣傳部長職務。其實這完全是公報私仇:我們學生會的主席本人當時就沒通過四級考試;我干宣傳部長期間,我們系的宣傳工作是全校搞的最好的,特別是財政部來學校檢查工作期間,我主筆搞了宣傳匯報牆報,給檢查團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系主任對我的工作也很滿意。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系主任公務繁多,有這麼個沒事找事的人在一邊不斷地嚼舌頭,系主任也就沒有什麼話說了。
要命的是,學生分配大權就掌握在這些人手裡。那時我們還在上課,有一些用人單位來到學校挑人,就由政工幹部決定叫誰去面試。那些平日裡溜鬚拍馬的學生,或者那些老子當官、政工幹部力圖巴結的學生,往往是優先考慮對象。這些人水平往往不高,經常白白浪費工作機會:這個學校挑不到合適的人選,用人單位自然就到別處去了。我母親知道小人不好惹,在分配前還專門買了禮物看他,結果輔導員收了禮物,卻依舊沒安好心。
後來,G銀行也到我們學校挑人。其實當時G銀行人事處我們早就去過了,人家對我反應都很好。但是輔導員公報私仇,人家挑人時竟然不通知我去面試,只挑了幾個他「欣賞」的和有老子當官的學生。那次見面會G銀行是趙助理和段科長一起來的,當時一看這一幫學生裡沒有我,就問在場的輔導員我到哪裏去了。那個輔導員心腸真是壞,說:我們有比他好的多的學生,幹嗎要找他?他成績很不好,經常是全班倒數第一名;也很不守紀律,經常犯錯誤。其實這個人是信口雌黃,我在一、二年級的基礎課確實不好,但到了三、四年級專業課沒有了數學,也比較用功了,多數功課的成績還不錯呢。不過,趙助理倒是沒有相信這個人的話,就說了一句:「我們看中的是才幹,不是學習成績,我們也知道大學裡的學習成績是怎麼回事。」結果,那次見面會到底是沒有通知我參加。
令輔導員失望的是,在G銀行舉行複試的時候人家仍舊叫我去了;而他們熱衷推薦的那幫學生,倒是有好多連複試的機會都沒撈著。那天複試是行長親自參加的,複試的學生大概有二、三十個,除了我們學校兩三個以外,還有來自全國各地高校的大學畢業生。我的印象比較深的是兩個:一個是武漢大學的女生,學法律的,氣質還不錯,能言善辯、咄咄逼人,結果把行長不接收她的理由一一駁得體無完膚;另一個是跟行長亂攀親戚的男生,說自己的姐姐、哥哥都是G銀行的,自己也想來。結果,兩人都落選了:前一個女生因為鋒芒太露,引起了行長的不快;後一個男生則因為那時銀行正好要搞「親屬迴避」,不走運地撞到了槍口上。
不知道是不是人事處的同志有意安排,我是最後一個發言的。當別人發言時我心裏默默地揣摩行長的好惡,以及別人發言的得失利弊。因此輪到我發言時,我用了不高不低、不卑不亢的調子,揚長避短地介紹自己,話也不囉嗦,行長聽著不住地點頭。然後,我看見趙助理在向我使眼色,知道自己該給行長留下印象了,就打開了自己的那兩幅畫作。聽了幾十個人內容基本雷同的發言而感到有些倦殆的行長一看,來了點精神,說:「喔,畫的不錯。」接著,又問了我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那天面試結束我臨走時,趙助理對我悄悄地說,你今天表現不錯。
沒過幾天,我就得到消息,人家已經決定錄用我了。剛得知這個消息時,我和母親欣喜若狂,沒想到竟然如此順利。本以為這下可以好好輕鬆一下了,可是趙助理卻在半個月後通知我到人事處實習。我在那裏實習了一個月,每天工作很勤懇,給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終於有一天趙助理問我:你想不想留在人事處?分到二級分行和支行去一下子就會被人海埋沒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露出頭,你最好還是能留在人事處。我說我當然想啦。趙助理又想了一下說:你剛來就到人事處不太好,還是先到個城區支行鍛練一下,找個機會再把你調上來。就這樣,我在報到後被分到A支行。
輔導員背後使壞的事情,當時我還一直蒙在鼓裡。後來我調到人事處以後,已經成為同事好友的段科長跟我談了這件事。並告訴我,當初決定讓我到人事處實習,就是因為對我不放心,先弄到身邊觀察一下這小伙子是不是真如那個輔導員所說那般頑劣。反正如果發現人不好,那麼沒報到之前是可以退回學校的。結果,我反而給大家留下了厚道、勤奮、塌實的好印象,因禍得福。這恐怕是輔導員當初始料不及的。
那個工農兵輔導員雖然害我未能遂願,但是害了班上其他幾個既沒門子、又不願意聽從他的差遣的學生。班上有一個山東來的男生人特別老實,但就是成績不好,大學裡搞了五、六門補考,沒拿到學位證書。當時金融部門俏,這位同學自然擠不進去;而到大學裡當老師則是最差的選擇,那個同學就巴望著能夠留在武漢的學校裡當老師。一天武漢工業大學來學校挑人,跟那位同學談了一會兒覺得這人挺老實,就打算收他的畢業生推薦表。誰知道這個輔導員卻在旁邊補充了一句:他沒有拿到學位證。就這麼一句話,人家就不要了。這個同學回來後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但也回天乏術,最後被廣東湛江一所中專挑去了。對於這位輔導員的所作所為,我直到現在還都不明白:人心為什麼可以這麼壞?
那些幫助我的文處長、趙助理、段科長,跟我都是素昧平生。然而他們卻對我這個外地來的、無根無基的窮學生能夠如此幫忙,真是我三生有幸。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如果說在我一生所得到的恩情中,父母養育之恩是第一,那麼他們的知遇之恩就是第二。為此,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他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