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這一年的春天,命定是一個多事之春。
當那個被叫成非典的怪病正像地火一樣無聲奔突的時候,美國人又在伊拉克遽然點燃了一場震驚世界的戰火。
央視也破天荒地像西方電視台那樣搞起了實況直播,還請來一幫子軍事專家,國際問題專家坐到演播室現場評說起來。中國老百姓第一次同步看到萬里之外一場戰爭的進行狀態。一隊隊坦克,裝甲車在公路上烽煙滾滾地疾馳,一處處樓房宮殿在爆炸中起火燃燒,一陣陣防空炮火在夜色中如節日焰火一樣綻開,大街上呼嘯著救護車,消防車,各種各樣的人在鏡頭前激動的或憤怒的敘說,叫罵……地圖前,軍事專家紅箭頭藍箭頭地指點著戰局,畫中畫正播放著適時的新聞畫面,不時傳來又一聲轟響,某處又被英美聯軍的精確制導導彈擊中……可以說,從中國人看電視以來,這樣全新的視覺體驗是第一次,無數人夜以繼日目不轉睛地欣賞著這一出真正的電視連續劇。
經歷了半個世紀放眼世界心懷天下的政治生活熏染,中國人個個都是政治動物了。像這等強刺激的天下大事,便像一個爆竹扔進了鳴禽館。現代中國人本來就有大鳴大放大辯論的傳統,如今有了互聯網,更方便了,每一個論壇都成了街頭與廣場。
茹嫣是一個沒有多少國際問題常識的人,她對這一類問題,很情緒化,多憑直覺,她一直很固執地認為,女人的直覺,常常能輕易地刺破男人費盡心機搭建起來的紙糊大廈,是另一種直抵事物本質的路徑。一些費盡心機長篇大論繞來繞去的爭辯,在她來看,常常就是只要內心一動就有結論了。你用正誤去解釋世界,我用善惡評判世界,你用大腦,我用心。上網之後,那些拐彎抹角,雲山霧罩,用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概念說話的東西她是不看的,她看重細節,看重人的命運。前幾年,剿滅幾個極端政權——那時茹嫣還沒有上網,只從報紙電視上得到一點打了許多折扣的消息,但是只要幾個故事,就會讓她做出選擇——比如那些人不讓女孩上學,不讓女人上班,不讓她們把臉露出來,男人卻可以娶四個老婆,可以擅自處死偷情的女人,還把那樣美麗那樣珍貴的全世界最高大的佛像給炸了……打這樣的壞蛋這樣的壞政權,茹嫣從情感上是認同的。有同事對她說,那是第三世界的弱小民族啊,是美帝國主義欺負它們啊。她說,欺負完後,只要她們的女人不再被欺負,就行。不打,它們自己主動向善,最好。不改,一意孤行,打就是一個沒辦法的辦法。
伊拉克正打著,一樁我們自己的事兒,在網上掀起軒然大波。一個在南方打工的年輕大學生,被非法收容,然後在裡面被活活打死。
茹嫣寫了《一個母親在黑暗中的痛》。她寫到,深夜,讀著這個大學生死,心裏突然就劇痛起來,那是一種生理上的痛,就好像自己的兒子在承受著那殘酷的毒打,每一下,同時也擊打在母親的身上,然後他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死去。那一刻,自己也要死了一樣。她突然恐懼起來,她害怕也會這樣從此見不到兒子——儘管理智告訴她,那不是她兒子,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但她腦子裡浮現出的那個年輕人,一直都是兒子的模樣。她迫不及待地給兒子打了電話,她要立刻聽見他的聲音……聽見了兒子從遙遠的法蘭西傳來的聲音,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兒子聽見她的啜泣,問為什麼。她說,有一個與你同年代的年輕人死了,被一個人民政府的機構無故打死了。她又說,只要這樣的黑暗的死亡還存在,一個母親從此就沒有真正的快樂。她對兒子說,一定要好好活著,為媽媽活著,這樣,要不然,這個世界便沒有意義。
文章貼出來,引來許多唏噓聲援。也有幾個馬甲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那麼多普通民工被打死打殘,沒見你痛,一個大學生死了就痛起來?」「自己的兒子送到國外,假惺惺哭人家農民的兒子。」「別什麼事兒都往政府身上扯,你這種人就是當漢奸的料。」……
在網上呆了一段時間,也知道這類跟貼幾乎是青籐爬牆雜花生樹一樣司空見慣的,但是茹嫣還是很難受,她覺得了另一種心疼。
這兒都是熟識的網友,前天在與你問寒問暖,昨天在與你談笑風生,可是一轉身,像川劇變臉一樣,給你一個陰森森的眼神。茹嫣覺得自己在暗中,只看見遠遠近近一些綠瑩瑩的眼睛,但是不知道這眼睛長在什麼樣的人身上。這讓她恐懼。
達摩給她一個很長的跟貼,對她這種深刻凝重的道義情懷與道德勇氣表示認同。很理性地駁斥了上面幾條帖子的偏執心理和邏輯混亂。最後說,他已經將它轉到自己的論壇去了。達摩行文很溫厚,但說理很犀利,讓茹嫣感動得不行。
茹嫣也跟貼說,自己寫得很情緒化,不會說什麼道理,只是一個母親的感受而已。
去達摩那個語思的人,多是一些閱盡人間滄桑但心性依然躍動的中年人,他們各自寫些文章,互相切磋問題,便是有不同看法,也不張牙舞爪,很有名士風度。達摩的論壇不能自主上貼,只有註冊用戶並經過核准之後才可以發貼,因此都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作派。在版主的話裡邊說,我們這裡不打口水仗,不歡迎零字帖,更不歡迎人身攻擊。這在為了聚攏人氣敞開大門笑臉拉客的許多網站中,確實是一種很孤傲的姿態。像那些神仙下棋,你看看可以,但觀棋不語。心癢手癢,也可以來一盤,但必須守規矩。茹嫣想,這樣的網站是要挨罵的,只是那些罵人的帖子也不能在這兒出現,所以就特別清靜。茹嫣喜歡這種清靜。好像三五知交,閒來一聚,一杯清茶,娓娓道來。也沒有那種特別的親暱,也不開那種過份的玩笑,一個個都很自尊。
達摩的論壇也在談非典,談伊拉克的戰爭,談那個被打死的大學生。他們從文化上談,從法律上談,從制度上談,把情感義憤變成更深入的思考。一篇篇看似平和,但很厲害,許多地方入木三分,讓茹嫣眼界大開。
茹嫣去他那兒的時候,見自己的帖子已經在上面了。達摩還加了一條按語:當我們從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經濟發展諸方面去探討,去爭議孫案的時候,一個母親,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憤怒。是的,有時候,最高的理性來源於人與人的關聯,來源於對他人不幸的痛感。她給我們這些習慣了用現成概念、現成體系,甚至用左右二元來思考問題判斷問題的人,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當媒體再一次保持可恥的沉默的時候,在相關方面持守一貫的冷酷態度的時候,一個母親的疼痛,是最有力的控訴。我們只有對所有人包括普通人的不幸都懷有痛感,才能真正拯救這個世界,同時也拯救我們自己。
茹嫣不知道自己即興寫下的這些文字究竟有多大意義,但是她很高興得到這種肯定。空巢上那幾個陰陽怪氣的跟貼給她帶來的煩亂,被達摩的這一番話化解了。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聽見老師的安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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