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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208)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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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下)
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現在子孫在監質審,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鳳姐病在垂危,雖有寶玉、寶釵在側,只可解勸,不能分憂,所以日夜不寧,思前想後,眼淚不乾。一日傍晚,叫寶玉回去,自己扎掙坐起,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內焚起斗香,用拐拄著,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鋪下大紅短氈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念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凶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檢。現在兒孫監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總有合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只求饒恕兒孫。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默默說到此,不禁傷心,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鴛鴦、珍珠一面解勸,一面扶進房去。

只見王夫人帶了寶玉、寶釵過來請晚安,見賈母悲傷,三人也大哭起來。寶釵更有一層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監,將來要處決,不知可減緩否;翁姑雖然無事,眼見家業蕭條;寶玉依然瘋傻,毫無志氣。想到後來終身,更比賈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寶玉見寶釵如此大慟,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爺、太太見此光景,不免悲傷。眾姐妹風流雲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園中吟詩起社,何等熱鬧。自從林妹妹一死,我鬱悶到今,又有寶姐姐過來,未便時常悲切。見她憂兄思母,日夜難得笑容。」今見她悲哀欲絕,心裏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鴛鴦、彩云、鶯兒、襲人見他們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嗚咽起來。餘者丫頭們看得傷心,也便陪哭,竟無人解慰。滿屋中哭聲驚天動地,將外頭上夜婆子嚇慌,急報於賈政知道。

那賈政正在書房納悶,聽見賈母的人來報,心中著忙,飛奔進內。遠遠聽得哭聲甚眾,打量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喪,疾忙進來,只見坐著悲啼,神魂方定。說是「老太太傷心,你們該勸解,怎麼的齊打夥兒哭起來了﹖」眾人聽得賈政聲氣,急忙止哭,大家對面發怔。賈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說了眾人幾句。各自心想道:「我們原恐老太太悲傷,故來勸解,怎麼忘情,大家痛哭起來﹖」

正自不解,只見老婆子帶了史侯家的兩個女人進來,請了賈母的安,又向眾人請安畢,便說:「我們家老爺、太太、姑娘打發我來,說聽見府裏的事,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一時受驚。恐怕老爺、太太煩惱,叫我們過來告訴一聲,說這裏二老爺是不怕的了。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因不多幾日就要出閣,所以不能來了。」賈母聽了,即便道謝,說:「你回去給我問好。這是我們的家運合該如此。承你老爺、太太惦記,過一日再來奉謝。你家姑娘出閣,想來你們姑爺是不用說的了。他們的家計如何﹖」

兩個女人回道:「家計倒不怎麼著,只是姑爺長的很好,為人又和平。我們見過好幾次,看來與這裏寶二爺差不多,還聽得說,才情學問都好的。」賈母聽了,喜歡道:「咱們都是南邊人,雖在這裏住久了,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方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我前兒還想起我娘家的人來,最疼的就是你們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這麼大了。我原想給她說個好女婿,又為她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她既造化配了個好姑爺,我也放心。月裏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鬧出這樣事來,我的心就像在熱鍋裏熬的似的,那裏能夠再到你們家去﹖你回去說我問好,我們這裏的人都說請安問好。你替另告訴你家姑娘,不要將我放在心裏。我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沒福的了。只願她過了門,兩口子和順,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說著,不覺掉下淚來。

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傷心。姑娘過了門,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那時老太太見了才喜歡呢。」賈母點頭。那女人出去。別人都不理論,只有寶玉聽了發了一回怔,心裏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過不得了。為什麼人家養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變。史妹妹這樣一個人,又被她叔叔硬壓著配人了,她將來見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份兒,還活著做什麼!」想到那裏,又是傷心。見賈母此時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悶悶的。

一時,賈政不放心,又進來瞧瞧老太太,見是好些,便出來傳了賴大,叫他將合府裏管事家人的花名冊子拿來,一齊點了一點。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餘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賈政叫現在府內當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進來,問起歷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進來,該用若干出去。那管總的家人將近來支用簿子呈上。賈政看時,所入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裏花用,賬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了不得!我打量雖是璉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頭裏,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情,為什麼不敗呢﹖我如今要就省儉起來,已是遲了。」想到那裏,背著手踱來踱去,竟無方法。

眾人知賈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著急,便說道:「老爺也不用焦心,這是家家這樣的。若是統總算起來,連王爺家還不夠。不過是裝著門面,過到那裏就到那裏。如今老爺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這點子家產,若是一並入了官,老爺就不用過了不成﹖」賈政嗔道:「放屁!你們這班奴才最沒有良心的,仗著主子好的時候,任意開銷;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還顧主子的死活嗎﹖如今你們道是沒有查封是好,那知道外頭的名聲。大本兒都保不住,還擱得住你們在外頭支架子,說大話,誆人騙人﹖到鬧出事來,往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爺與珍大爺的事,說是咱們家人鮑二在外傳播的,我看這人口冊上並沒有鮑二,這是怎麼說﹖」眾人回道:「這鮑二是不在冊檔上的。先前在寧府冊上,為二爺見他老實,把他們兩口子叫過來了。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寧府去。後來老爺衙門有事,老太太、太太們和爺們往陵上去,珍大爺替理家事帶過來的,以後也就去了。老爺數年不管家事,哪裏知道這些事來﹖老爺打量冊上沒有名字的就只有這個人﹖不知一個人手下親戚們也有好幾個,奴才還有奴才呢!」賈政道:「這還了得!」想去一時不能清理,只得喝退眾人,早打了主意在心裏了,且聽賈赦等事審得怎樣再定。

一日,正在書房籌算,只見一人飛奔進來說:「請老爺快進內廷問話。」賈政聽了,心下著忙,只得進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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