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下) 文明驟化為野蠻(Ⅰ)
五
不幾天,隊長「王大吼」又讓著名電影演員李景波在大家面前「出了醜」。李景波40多歲牙就幾乎掉光了。吃玉米□子時,往往還沒吃下一半,碗裡 的就凍成冰豆豆了,他只得幾粒幾粒地先放進嘴裡慢慢地化開了再吃,這樣常常影響按時出工。那天「改善生活」吃饅頭,他就多拿了兩個饅頭掖在自己的被窩下。 有「積極份子」告發,「王大吼」立即讓大家在大窩棚外面嚴寒中排隊站著,帶著「積極份子」們在大窩棚裡面搜查,把李景波掖的兩個饅頭搜了出來。
「李景波,站出來!」
李景波站到了隊前面。
「你為什麼要偷偷地藏起兩個饅頭?」
「這不是『偷』,而是大家都看到的。」
「就算是大家都看到的,為什麼別人不藏,你要藏?」
「我的牙口不好,吃冰□子常常影響出工,所以我在吃饅頭時才要多拿兩個饅頭。」
「你這是什麼行為?算不算特殊化?」
「這也是為了工作,不算特殊化。」
「你還狡辯!我讓你在隊前『照照相』,看你的面子還往哪處放!」
「『照相』就『照相』吧!大家都知道我是個『無齒之徒』,大家都會諒解的。」
「好,你自稱『無恥之徒』,可見得你是個不知羞恥的人。這兩個饅頭收回伙房,還要在你的檔案上記上一筆!」說完,「王大吼」向大伙大吼一聲:「解散,出工!」
李景波也跟著班裡的人出工了,除了告密的「積極份子」外,幾乎無人不深深地同情這位名演員。
六
晚上,李景波跟著大夥兒回到了大窩棚。這窩棚是他們剛上山時自己匆匆蓋起的。麥桿兒苫頂,100多人就寢,李景波。李定國、郭冠軍、李運田等 人正睡在屋漏更遭連夜雨的地方,常常幾夜都睡不好,聽著大夥兒的如雷鼾聲和陳亮夢中的英文歌。現在漫山都是雪,外面零下38度,窩棚內生了地塘火,也是 「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的零下十幾度,許多人只得穿著鞋和衣而臥。
大夥兒受盡了折磨,仍然「黃連樹下彈琵琶」,沒有完全忘掉苦中作樂的諧趣。他們常常在火塘邊上窮聊「老林伐木工夜話」,古今中外,洋話和漢語,無所不談。有時聊到上下眼皮打架,才各自躺上榛子條結構的「席夢思」,盡力推開內心的悲苦。
有一次,大家還獨出心裁地未經領導批准開了個小小的文藝晚會。電影演員張瑩用俄語朗誦了裴多菲的「生命誠可貴」那首名詩,李定國唱了首客家山歌,孔祥禎背誦了「四喜」詩。
孔祥禎戴副近視鏡,平時老悶著頭幹活,話不多,常挨隊長批,說他沒有打起精神來改造,「假正經」。其實他年紀較大,家庭思想包袱較重,所以才 寡言少語。這樣的人竟背誦起「四喜」詩來,使大家感到特別有趣。他說有一位秀才做了這首詩——「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一位 舉人閱後說,這還不是特別令人欣喜的,應在每句前面加上兩個字——「十年久旱逢甘雨,萬里他鄉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燭夜,瞎子金榜題名時。」——這才是十足 的大喜。這時有人接話說:「我們什麼時候免去了『右』字號桂冠,才是我們的大喜!」
接著,有人想挖苦一下排長之一的張寄,說了個平常在背後者說的一個「謎語」——「『西廂書柬』——打吾輩中一人名。」大夥兒故意沉默靜思了 一會兒才有人舉手說:「張寄。」張寄是來自商業部的一名「老右」,先當班長,後當排長,常常向隊長、指導員們打大家的「小報告」,向「王大吼」密告李景波 掖了兩個饅頭的「積極份子」就是這主兒,大家恨透了他。平時一旦發現有人向隊長、指導員告了什麼人的密,有的人就說這一定是「西廂書柬」幹的事,而不說 「張寄」的大名,別人就心領神會。現在在這種場合下把它公開出來,弄得這位張排長難以自容。
接著,有人出了個字謎——「洞房內的新娘內衣——打一字」。有人立即舉手:
「『規』字。
「為什麼?」
「因為只有做丈夫的,才能見到新娘子的內衣。」
一陣歡騰的掌聲:說得在理。
樂以忘憂的文藝晚會結束了。大家上炕時,有人不禁歎息說:「我們什麼時候被摘去了『右派』帽子,那才真正值得大樂一番哦!」
這一說不打緊,大夥兒立即被拉回到現實中來。
七
現實是冷酷的。
不是麼?新聞記錄電影製片廠的王少明和鑲著金牙的山西人史裕華,在深山密林中伐了一天的樹收工回來時,天色已黑透了。他倆迷了路,大夥兒吃罷 晚飯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倆回來,一個個都急了。許多人打起火把去出收工的路上尋找呼喊,才把他倆找了回來。事後,新來指導員李某,還把他倆猛剋了一頓,說他 倆故意製造事端,弄得全隊人員心神不定,嚴重影響了「伐木大躍進」。
不久,令人悲哀的事就接踵而至了!
戚玲和另一位難友鋸倒了一棵樹,用大斧子修削枝枝杈杈時,一斧頭砍空砍傷了腳面;青年畫家孫承武和一位夥伴伐樹,樹倒時,樹冠落在另一棵樹上彈了回來,一根枝杈打得他滿臉鮮血直流……這都叫「小傷」,得不到很好的醫治,且照常出工不誤。
儘管如此,這比起死亡來畢竟還是不幸中之大幸!
一天早起,風很大,吹得原始林呼呼號叫。電影洗印廠的莽□(蒙古族)去蹲茅坑,中國糧油進出口公司經理劉琛也在蹲茅坑,莽□知道,劉琛這位山 西人是1936年的老幹部,儘管為人做事很穩重,但畢竟40多歲了,在我們這一群人中歲數是比較大的,遂對他說:「老劉,今兒個風特大,咱們伐樹時得多留 點神!」劉琛說:「可不是?是得留點神。」出工時,劉琛特地穿上了家裏剛寄來的新棉衣和新的大頭鞋。
當天下午,大家伐一片樺樹林。劉琛與別人伐的是一棵歪脖子樹。這樹的直徑約有60厘米,傾斜度比較大。他們先從從容容地鋸了下口。在鋸上口 時,還沒鋸到上下鋸交口時,一陣大風吹來,只聽「咯吧」一聲,鋸口向上樹身的一半猛地劈開,樹底端不斷升高,劉琛還牢牢地記著防隊長的那句「人在槍就在, 槍亡人就亡」的命令緊緊地拖著鋸,沒注意腳下砍倒的榛條拌了他的腳,剎那間這棵樹突然墜落下來,樹幹正打在他的頭上,他立即被壓倒在樹下。難友們急忙鋸斷 了樹頭,把他搶救出來,但已頭碎腦溢,慘然死去。張瑩、莽□和馮英等人把他抬到山下一間茅草房,夜裡讓李景波看守著,以防落入狼口。第二天裝進一口薄皮棺 材,把他掩埋了事。戚玲賦五言絕句一首,以作悼念:
人在武器在,惜鋸慘罹難;
長征留錚骨,伐木獻忠肝!
劉琛在「七七」事變前的1936年東征中參加革命,故有「長征留掙骨」句。就是這樣的老幹部,由於被打成了「右派」,雖然因公而死,也不讓開個追悼會,這使得大家十分悲慼。
當天,山上山下沒有聯繫好,各做了一口棺材。等劉琛在山下被掩埋,才知道山上的棺材是多做的了。
「這不是好兆!」莽□說。「多做了一口棺材,還不知道留給誰!」
果然,不久,中國科學院的施崇仁又被樹砸死了!他是中國科學院一個研究所的科研人員,三十剛出頭,不太高的身材,淺黃色臉膛,顴骨突出,善於 邏輯思維,是個輕易不改變自己見解的人。那天他和一位夥伴伐一棵楊樹,樹皮有雪,特別滑。樹倒時,底部猛烈向後一彈,撞擊了他的胸口,他後仰倒地,口鼻不 斷地向外流血,顯然他的內臟受到了極其嚴重的傷害。難友們連忙草草做了一副擔架,把他向山下抬去。難友們知道他有個才一歲的女兒,妻子要和他離婚,有人問 他有什麼話要說。他緩慢地有氣無力地說,他就想念小女兒,眼角滾下了淚珠,還沒有被抬到山下衛生所就嚥了氣。
施崇仁的死,使大家又多了一層哀傷。大家提出要開個追悼會,雲山場部仍然不同意。但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才同意給他來個遺體告別。
難友們把他的遺體擦洗了一遍,穿好了衣服,安放在大窩棚的中間,遺體上方掛了張戚玲為之匆匆畫成的遺像,默默地圍著他繞行一圈。沒有悼詞,沒 有哀樂,只有窩棚外呼嘯的寒風為他發出哀鳴。然後大家把他埋葬在老電鋸廠南面新電鋸廠木軌路一側山坡上的灌木叢中,墓前豎了塊木牌,上書「施崇仁之墓」五 個字。
此後,又死了兩位難友。一位是斷口劈開,底部猛往上一翹,擊中了他的下巴,當即腦額破裂而死;一位被倒下的一棵大樹的樹杈打中了腦袋,也當即腦裂而亡。
對所有這些死者,同樣都不准開追悼會,也沒有執行中央的規定「對因公死去的右派應立即宣佈摘去其右派帽子」,都是草草掩埋了事。難怪戚玲在哀悼施崇仁的五言古詩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謅友難挽留,隱恨長悠悠。
夜雪化淚雨,友情熱血流。
雲籠高山暗,瞭然一荒丘。
敢評語諫竟獲「罪」,疾惡作楚囚。
蒼天何憤憤,此恨何時休?!
今日辭君去,悲痛隱心頭。
問孰掃君墓,語誰奠君饈?
草原莽蒼蒼,毅魄何所投?
關山魂渺渺,野林聲欺欺。
權且安窀穸,勿為襁褓憂。
生此當捨己,貴志有人酬。
長夜幾時旦,何日快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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