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下)
鴛鴦見鳳姐這樣慌張,又不好叫她回來,心想:「她頭裏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麼掣肘的這個樣兒!我看這兩三天連一點頭腦都沒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她了嗎!」那裏知邢夫人一聽賈政的話,正合著將來家計艱難的心,巴不得留一點子作個收局。況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長房作主,賈赦雖不在家,賈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說請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鳳姐手腳大,賈璉的鬧鬼,所以死拿住不放鬆。鴛鴦只道已將這項銀兩交了出去了,故見鳳姐掣肘如此,便疑為不肯用心,便在賈母靈前嘮嘮叨叨哭個不了。邢夫人等聽了話中有話,不想到自己不令鳳姐便宜行事,反說:「鳳丫頭果然有些不用心。」
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鳳姐過來,說:「咱們家雖說不濟,外頭的體面是要的。這兩三日人來人往,我瞧著那些人都照應不到,想是你沒有吩咐,還得你替我們操點心兒才好!」鳳姐聽了,呆了一會,要將銀兩不湊手的話說出,但是銀錢是外頭管的,王夫人說的是照應不到,鳳姐也不敢辯,只好不言語。邢夫人在旁說道:「論理,該是我們做媳婦的操心,本不是孫子媳婦的事。但是我們動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鳳姐紫漲了臉,正要回說,只聽外頭鼓樂一奏,是燒黃昏紙的時候了,大家舉起哀來,又不得說,鳳姐原想回來再說,王夫人催她出去料理,說道:「這裏有我們的,你快快兒的去料理明兒的事罷。」
鳳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來,又叫人傳齊了眾人,又吩咐了一會,說:「大娘嬸子們可憐我罷!我上頭捱了好些說,為的是你們不齊截,叫人笑話。明兒你們豁出些辛苦來罷。」那些人回道:「奶奶辦事,不是今兒個一遭兒了,我們敢違拗嗎﹖只是這回的事上頭過於累贅。只說打發這頓飯罷,有的在這裏吃,有的要在家裏吃;請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來。諸如此類,那得齊全﹖還求奶奶勸勸那些姑娘們不要挑飭就好了。」鳳姐道:「頭一層是老太太的丫頭們是難纏的,太太們的也難說話,叫我說誰去呢﹖」眾人道:「從前奶奶在東府裏還是署事,要打要罵,怎麼這樣鋒利,誰敢不依﹖如今這些姑娘們都壓不住了﹖」鳳姐嘆道:「東府裏的事,雖說托辦的,太太雖在那裏,不好意思說什麼。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說得話。再者,外頭的銀錢也叫不靈,即如棚裏要一件東西,傳了出來,總不見拿進來,這叫我什麼法兒呢﹖」眾人道:「二爺在外頭,倒怕不應付麼﹖」鳳姐道:「還提那個!他也是那裏為難。第一件,銀錢不在他手裏,要一件得回一件,那裏湊手。」眾人道:「老太太這項銀子不在二爺手裏嗎﹖」鳳姐道:「你們回來問管事的,便知道了。」眾人道:「怨不得!我們聽見外頭男人抱怨,說:『這麼件大事,咱們一點摸不著,淨當苦差。』叫人怎麼能齊心呢﹖」鳳姐道:「如今不用說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罷。倘或鬧的上頭有了什麼說的,我和你們不依的。」眾人道:「奶奶要怎麼樣,我們敢抱怨嗎﹖只是上頭一人一個主意,我們實在難周到的。」鳳姐聽了沒法,只得央說道:「好大娘們!明兒且幫我一天,等我把姑娘們鬧明白了,再說罷咧。」眾人聽命而去。
鳳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氣,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處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氣;要和王夫人說,怎奈邢夫人挑唆。這些丫頭們見邢夫人等不助著鳳姐的威風,更加作踐起她來。幸得平兒替鳳姐排解,說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爺、太太們吩咐了外頭,不許糜費,所以我們二奶奶不能應付到了。」說過幾次,才得安靜些。雖說僧經道懺,上祭掛帳,絡繹不絕,終是銀錢吝嗇,誰肯踴躍,不過草草了事。連日王妃誥命也來得不少,鳳姐也不能上去照應,只好在底下張羅,叫了那個,走了這個;發一回急,央及一會;胡弄過了一起,又打發一起。別說鴛鴦等看去不像樣,連鳳姐自己心裏也過不去了。
邢夫人雖說是冢婦,仗著「悲戚為孝」四個字,倒也都不理會。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餘者更不必說了。獨有李紈瞧出鳳姐的苦處,也不敢替她說話,只自嘆道:「俗語說的,『牡丹雖好,全仗綠葉扶持』,太太們不虧了鳳丫頭,那些人還幫著嗎﹖若是三姑娘在家還好,如今只有她幾個自己的人瞎張羅,面前背後的也抱怨,說是一個錢摸不著,臉面也不能剩一點兒。老爺是一味的盡孝,庶務上頭不大明白。這樣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幾個錢就辦的開了嗎﹖可憐鳳丫頭鬧了幾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臉了。」於是抽空兒叫了她的人來,吩咐道:「你們別看著人家的樣兒,也糟踏起璉二奶奶來。別打量什麼穿孝守靈就算了大事了,不過混過幾天就是了。看見那些人張羅不開,便插個手兒也未為不可。這也是公事,大家都該出力的。」
那些素服李紈的人都答應著說:「大奶奶說得很是。我們也不敢那麼著,只聽見鴛鴦姐姐們的口話兒,好像怪璉二奶奶的似的。」李紈道:「就是鴛鴦,我也告訴過她,我說璉二奶奶並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銀子錢都不在她手裏,叫她巧媳婦還作的上沒米的粥來嗎﹖如今鴛鴦也知道了,所以也不怪她了。只是鴛鴦的樣子竟是不像從前了,這也奇怪。那時候有老太太疼她,倒沒有作過什麼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沒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她倒有些氣質不大好了。我先前替她愁,這會子幸喜大老爺不在家,才躲過去了;不然,她有什麼法兒。」
說著,只見賈蘭走來說:「媽媽睡罷,一天到晚人來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罷。我這幾天總沒有摸摸書本兒,今兒爺爺叫我家裏睡,我喜歡的很,要理個一兩本書才好,別等脫了孝再都忘了。」李紈道:「好孩子,看書呢,自然是好的。今兒且歇歇罷,等老太太送了殯再看罷。」賈蘭道:「媽媽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窩裏頭想想也罷了。」眾人聽了都誇道:「好哥兒!怎麼這點年紀,得了空兒就想到書上﹖不像寶二爺,娶了親的人還是那麼孩子氣。這幾日跟著老爺跪著,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爺一動身就跑過來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說些什麼,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遠避他,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說話。倒是咱們本家的什麼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長哥哥短的和他親蜜。我們看那寶二爺除了和奶奶姑娘們混混,只怕他心裏也沒有別的事,白過費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這麼大,那裏及蘭哥兒一零兒呢!大奶奶,你將來是不愁的了。」
李紈道:「就好也還小,只怕到他大了,咱們家還不知怎麼樣了呢!環哥兒你們瞧著怎麼樣﹖」眾人道:「這一個更不像樣兒了!兩個眼睛倒像個活猴兒似的,東溜溜,西看看。雖在那裏嚎喪,見了奶奶、姑娘們來了,他在孝幔子裏頭淨偷著眼兒瞧人呢。」李紈道:「他的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前日聽見說還要給他說親呢,如今又得等著了。噯,還有一件事,——咱們家這些人,我看來也是說不清的。且不必說閑話,後日送殯,各房的車輛是怎麼樣了﹖」
眾人道:「璉二奶奶這幾天鬧的像失魂落魄的樣兒了,也沒見傳出去。昨兒聽見我的男人說,璉二爺派了薔二爺料理,說是咱們家的車也不夠,趕車的也少,要到親戚家去借去呢。」李紈笑道:「車也都是借得的麼﹖」眾人道:「奶奶說笑話兒了,車怎麼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親戚都用車,只怕難借,想來還得僱呢。」李紈道:「底下人的只得僱,上頭白車也有僱的麼﹖」眾人道:「現在大太太、東府裏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沒有車了,不僱,那裏來的呢﹖」李紈聽了,嘆息道:「先前見有咱們家兒的太太奶奶們坐了僱的車來,咱們都笑話,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了。你明兒去告訴你的男人,我們的車馬早早兒的預備好了,省得擠。」眾人答應了出去。不提。
且說史湘雲因她女婿病著,賈母死後只來的一次,屈指算是後日送殯,不能不去。又見她女婿的病已成癆症,暫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過來。想起賈母素日疼她;又想到自己命苦,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過捱日子罷了。於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鴛鴦等再三勸慰不止。寶玉瞅著也不勝悲傷,又不好上前去勸。見她淡妝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時候猶勝幾分。轉念又看寶琴等淡素裝飾,自有一種天生丰韻。獨有寶釵渾身孝服,那知道比尋常穿顏色時更有一番雅致。心裏想道:「所以千紅萬紫,終讓梅花為魁,殊不知並非為梅花開的早,竟是『潔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又不知怎樣的豐韻了!」想到這裏,不覺的心酸起來,那淚珠便直滾滾的下來了,趁著賈母的事,不妨放聲大哭。眾人正勸湘雲不止,外間又添出一個哭的來了。大家只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處,所以傷悲,豈知他們兩個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這場大哭,不禁滿屋的人無不下淚。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熱鬧。鳳姐這日竟支撐不住,也無方法,只得用盡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過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顧後。正在著急,只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裏呢!怪不得大太太說:『裏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鳳姐聽了這話,一口氣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裏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虧平兒急忙過來扶住。只見鳳姐的血吐個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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