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上)
茹嫣生活的這個城市也開始傳出了種種說法。哪兒哪兒有非典了,哪個哪個醫院死了人了。一時間就覺得嘈嘈了多日的妖魔鬼怪,已經悄悄潛入自己的身邊。
那天清晨,茹嫣帶了楊延平在樓下遛,遇見了那個少婦也帶了那只白色卷毛小獵犬遠遠過來了。兩隻狗便歡樂地互相迎去。楊延平鬧狗鬧完了,雖然依舊親熱,但已不再做那些不雅動作。
少婦說,我們那棟有一對老夫妻,前些天從北京回來,好像染上了那個病呢。一晚上一晚上聽他們咳嗽。
茹嫣聽了一驚,說,去醫院看了沒有?
少婦說,說是看過一次,那家醫院不收,要他們轉院。後來就回家了,也不知怎麼回事。現在這老倆口成天把自己關在家裏,嚇得我們那一棟樓的人上樓下樓心驚膽戰的,連窗戶都不敢開。有人還在他們家門上貼了一張條,要他們考慮鄰居的安全和健康,趕快上醫院!找物業反映,物業說,我們又不是醫院,他住在自己家裏,要死要活我們有什麼辦法?找報社投訴,報社問有醫院診斷嗎?還說,這樣的事,沒有證據,我們不能亂說,你們也不能亂說。我現在遛狗都不敢出來了,真不知道怎麼辦好。
茹嫣一回家,就趕快給梁晉生打了電話,將剛才那少婦說的告訴他。梁晉生聽了,匆匆說,我馬上要人來看看。
話沒說完,這傢伙就把電話掛了
茹嫣吃完早點要上班的時候,就聽得有救護車的嘶鳴聲衝進了小區,緊接著,110也開了進來。這兩種車的警報器響聲一停,整個小區就鴉雀無聲。從窗口看去,救護車和警車都開到了8號樓下,救護車上跳下來幾個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匆匆鑽進門棟去了。從前小區發生了什麼事情,便有許多好事者出來圍觀,議論,給小區的公共生活帶來一點熱鬧氣氛。這次八棟門口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其他樓棟出門上班的,也是頭也不回地直朝大門口跑去。許多人都在各家窗子後面揪心地看著這個場面,好像一次戰爭打響了,佔領者已經抵達自己的家門口。
大家接著就看見那一對老夫妻蒙著口罩上了救護車。那些太空人就開始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地噴藥了。
那一對老夫妻離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接著八棟就給封了樓,大門緊閉,樓外拉扯了一圈黃色的隔離膠帶,兩個全身包裹得嚴嚴的人在把守,好像裡面是一個犯罪現場。整個小區的居民都被告知,無事不要外出,每人發給了通行證,進出都要量體溫,登記來去的時間地點。有單位的,須得向單位報告。茹嫣報告了之後,辦公室的人讓她趕快去防非典小組填個表。小組的人說,這段時間,你就在家休息,有什麼事,有什麼困難,儘管說,我們幫你解決。茹嫣一聽,心裏還挺高興,多少年來,就想著有這麼個自由自在。
從防非小組出來,就感到有些不對頭,走廊上的人見了她,第一個動作就是找一間最近的辦公室拐了進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幾個人一聲令下似的一起衝了出去,再也不見回來。茹嫣心裏一涼,快快收拾了東西快快出了門。
走到小區大門口,量體溫,填表,就看見門衛牆上貼了一張通告,說是即日起,嚴禁在小區內飼養各種寵物,違者罰款500元並由相關人員前往就地處置云云。這下茹嫣的心就一下涼透了。
回到家了,楊延平依然活蹦亂跳搖頭擺尾地迎上來。它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它因為茹嫣這麼早就回了家而特別興奮,快樂地大叫著。茹嫣一把將它抱在懷裡,不讓它的叫聲傳到外面。她對楊延平說,不許叫,以後再也不能亂叫了。楊延平第一次聽見女主人這麼嚴厲的呵斥,眼裡便有一些委屈,茫然看著茹嫣。茹嫣說,外面要打你們了,你得懂事啊!小狗果然就不再叫了。
至此,茹嫣就真有一種戰亂來臨的感覺了。
坐過牢的人都說,進去後,第一天最難過。茹嫣眼下就是這樣。一個人站在屋當間,空空落落,六神無主。看看窗外,遠處那八號樓,許多窗玻璃上都貼著一張張臉,有孩子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還有白髮蒼蒼的老人的。那些扁平的臉,久久不動,好像是一張張京劇臉譜。沒有封閉的樓棟,一扇扇窗戶也是緊閉著。專家說,防非典,開窗通風很重要。但大家依然願意將它死死關閉著。平日人來人往的甬道上,空無一人。偶爾有人路過,也是戴著口罩披著頭巾匆匆前行。
茹嫣下意識地打開電腦,從單位出來時那種好好讀一些東西,好好寫一些東西的興緻卻很淡然,一個一個網頁打開,又一個一個網頁關上,花花綠綠從眼前流過,什麼也沒有看見。
再打開文檔,想敲點什麼,腦子也是空空蕩蕩。
中午,茹嫣胡亂弄了一點東西吃了。然後就看見楊延平蹲在門口,不斷回頭望她,這是楊延平要出去上廁所的語言。茹嫣將它抱起來,進到衛生間,對它說,從現在開始,你在這裡上廁所。衛生間裡,茹嫣已經鋪好廢報紙,然後將楊延平關在裡面。一直關到它憋不住拉在裡面。這是茹嫣在寵物網上查到的一個方法。楊延平便不斷地哼哼唧唧。茹嫣狠著心不理。楊延平終於大聲叫了起來,這是它來家後從未受到過的委屈。
楊延平這一叫,茹嫣就慌了,衝進去照著它的屁股就打了幾下。這下楊延平就更委屈了,嗚嗚咽咽哭著,衝進臥室鑽到床下怎麼也就不出來了。
茹嫣又氣又急又心疼,爬下身子給它說好話,它只是望著她,依然不出來。茹嫣只好隨它去了。
茹嫣想兒子,算算時間,正是他那兒的早上,便去給他寫幾句話。正要寫到小區封樓,心裏猶豫著,告不告訴他,電腦的顯示屏突然一黑,主機的嗡嗡聲也停止了,茹嫣的感覺就是,電腦像一個燈泡一樣憋了,她頓時也像給抽去了脊骨一樣癱軟下來。茹嫣趕快一個電話撥給達摩,說自己機器的大毛病。達摩說,主機燈亮嗎?茹嫣說,不亮。貓的燈亮嗎?茹嫣說不亮。你家的電燈亮嗎?茹嫣打開手邊檯燈開關,不亮。達摩笑了說,告訴你,這毛病大了,我都沒辦法——停電!
茹嫣這才記起來,一段時間以來,停電越來越頻繁了,但這次聽說是停電,卻格外高興起來。她高興的另一個原因是,這次停電中止了她對兒子說起封樓的事,她想,這是天意,還是不告訴他好。
茹嫣又給媽媽掛電話。一段時間以來,她每天都要問候一下母親,探聽一下姐夫的情況。母親每天都說,還在醫院,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母親問她這邊的情況,茹嫣說還好。
一直到了晚上,電依然沒來。
黑暗越來越濃重。從窗口望出去,目力所及的街區渾沌一片,只有如豆的橘黃路燈,在夜霧中影綽著。連遠處那幾幢二十幾層的塔樓也孤獨地黑著。她想到,把人高高地鎖閉在黑□□的半空之中,不禁就打了一個寒顫。現代化是如此脆弱,就像一個渾身管線的病人,抽掉哪一根都要命。許多年來,都以為停電是一個古老的回憶了,一些浪漫人家,還特意關了燈,點一支蠟燭,喝紅酒,聽音樂,跳貼面舞……沒想到它說來就來。
(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