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下) 故土
四
在四鄉八鎮,這樣的新惡霸有多少?
「說不清!」人們往往這樣回答。
但是,請他們一個一個地說下去,他們卻都能娓娓道來——
一個區委委員,兼做一個鄉黨支部書記,與一個有血債的反革命分子的老婆勾勾搭搭,就把這個有血債的反革命分子硬塞進一個農業生產合作社當了記 工員,聽其肆無忌憚地為非作歹。正直的共產黨員和復員軍人一致表示反對。這個區委委員兼鄉黨支書就當眾批評這些不服從他決定的人「是無組織無紀律」,並揚 言要開除這些同志的黨籍。
在又一個鄉,鄉里的幹部們在兩三年前,還常常東借西貸,窮得丁當響。自從農業合作化之後,忽然像變戲法似地挖開了「金山銀山」,幾乎人人穿 上了絲綢,吃得流油,「大前門」香煙不離手,高大寬敞的新房子也都砌上了。這時,每當他們大搖大擺地再從人前過,鄉親們都免不了要在他們的背後指指戳戳地 小聲罵道:這幫老鼠!他們每人每月才拿二十來塊錢,這大手大腳的花銷從何來?還不是從我們老百姓頭上刮去的?
我原來只準備在家呆兩三天,結果不得不一拖再拖,連鄰縣百里以外的一些老鄉,都趕來控訴他們當地幹部的罪行,使我應接不暇,想抽空去拜望一下因躲避日寇一直居鄉未歸的少小時的恩師姚蔭卿老夫子都不可能。
這種情況說明,這些盤根錯節、互為依附的壞幹部各地都有,而且絕非「個別」。在暗無天日的舊社會,酷愛民主自由的人們在憤激之餘,也會豁出去 拉著欺人太甚的「大人先生」們到衙門裡走走的。到了我們這個新社會,人們也是想這麼做做的,但作惡者都被包庇者們庇護住了,人們怎能不失望?
有人說:「臭豬頭碰到了饞菩薩,正配對!」
又有人說:「小蝦炒荳芽菜,彎子套彎子,解不開啦!」
於是,人們只得怨聲載道了:
——「共產黨上面講民主,中間半民主,下面不民主!」
——「毛主席是偉大的,就是下層太黑暗了!」
——「天高皇帝遠,哪天能抬頭?!」
——「過去在宣統皇帝、北洋軍閥、國民黨、日本強盜和漢奸走狗的掌管下,當牛當馬活了幾十年,如今只當共產黨沒來罷了!」
——「這些王八蛋哪像個共產黨?簡直是國民黨借屍還魂了!!」
……
一些人悲觀失望到極點,成了暗無天日一隅的犧牲者,自戕而亡了!
可是,在我向呂區長和區委書記談到這一嚴重情況時,他們的神色並非麻木不仁,而是滿不在乎。呂區長說,某人自殺,是因為他和他自家的老婆吵了嘴;某人自殺,是因為老鼠咬壞了他來之不易的新棉袍,這些都與當幹部的無關。
當然,在我和他們談話之後,說他們仍然無動於衷,那也不是完全切合實際的。他們曾在一次區委會上作出過決議,保證全區不再發生自殺事件。
可是,就在作出這一決議的當天夜裡,在一個鄉幹部被稱做「北海龍」的那個鄉里,又一個農民自殺了!
這種種事實提醒我:壞幹部之普遍及其罪行之嚴重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上層機關的官僚習氣,使得這些烏煙瘴氣不但不能及時清除,還助長其無止境地蔓延擴展。
我給阜寧縣委寫了一封信,要求他們派人調查。回信說第二天就來人,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並沒有人來。一天上午,我只好自己跑到縣城去,見到了 縣委書記邢寶成同志,才把縣委工作組請了下來。工作組多次召集全鎮的黨團員開會,調查了十多天,把溝墩鎮的那個最壞的新惡霸的罪行查了個一清二楚,鄉支部 和區委會不得不決定開除其黨籍。
可是,只因那個新惡霸對工作組調查結論中的個別事實矢口抵賴,縣委會對他的黨紀處分就拖延不決。這立刻使得溝墩的黨團員們陷入混亂之中,擔心又一次不了了之,到頭來又將受到區長和新惡霸的無情報復。他們中還有人跑到我面前痛哭流涕,準備全家遠走高飛,以備後患……
我再也不能在家裏繼續呆下去了。8月16日一早,我帶著鎮上的三位黨團員代表趕到了鹽城,向鹽城地委負責人作了匯報,就憂心忡忡地離開了鹽城。
五
離開鹽城的前一天下午,斜陽西照。在鹽城地委工作的兩位老同志冒著令人窒息的酷熱,陪同我到鹽城北門外舊地重遊。
1947年8月,我在那兒參加過一場極為悲壯的戰鬥。
那時我剛離開蘇北文工團創作組,到新組建的新華社蘇北前線支社當記者。支社記者只有三個人:胡捷。陳清倫和我。沒隔幾天,我們都隨軍參加了攻打鹽城的戰役,以配合劉鄧大軍挺進中原。
在掃清了外圍的敵人之後,於8月11日夜晚,我們的部隊向鹽城守敵發起了總攻擊。我跟隨一支突擊部隊攻打敵人拱衛北門的主陣地。
這是一個緊貼北門外邊的百米見方的土圩子。它背抵城牆,三面繞以深壕和鐵絲網,矮小的地堡分佈四方。守敵用重機關鎗和衝鋒鎗噴灑出的一串串子 彈,交織成似乎可以絞殺一切生命的扇形火力網。城牆上的敵人又與其緊密配合,打出一排排迫擊炮彈。我們第一梯隊的戰士們還沒衝到壕溝邊,差不多就倒下了一 多半。
突擊部隊的指揮員大吼一聲「二梯隊上!三梯隊準備」,就端著駁殼槍,消失在前面彈火紛飛的茫茫夜色中去了。我也跟著他們向前躍進。當我躍出 亂墳崗,滾過公路,越過了壕溝鐵絲網時,只見土圩內人影幢幢,喊殺聲一片。原來我們第三梯隊的戰士們,在圩內與敵人拼開了刺刀。從左胳膊上是否纏有白毛巾 為標誌,我看到敵我雙方不斷地互有傷亡。當看到圩內最近處的我方一位小戰士,在刺中一個敵人的當兒也被這個敵人刺倒時,我迅疾躍進圩內,從這個敵人身上拔 出了我方小戰士的那支槍,也參加了這場捨生忘死的拚搏……
突擊部隊傷亡很大。次日清晨,我才跟隨另一支突擊部隊冒著敵機的轟炸掃射,終於衝進了北門。中午,這支部隊與西門、南門攻進城的部隊一道,攻佔了敵人師部所在地的鹽城中學,全殲守敵一個師,活捉敵師長李鐵民。
戰役勝利結束了,但我沒能再見到我所面熟的許許多多的幹部戰士。他們紛紛倒在城外的高粱地裡、亂墳崗裡、敵人的圩壕裡和巷戰的街道上了。我們 的記者胡捷同志,也在攻打西門時,與戰士們一道爬梯登城飲彈而倒。另一位記者陳清倫也是滿身泥巴,顯得更清瘦了,他在跟隨部隊攻打東南城角的敵人時,也險 遭不幸……
時過九載,我又來到了這個北門。當年高大的城門樓沒有了,只剩下一個人們進進出出的大豁口兒;當年倒下過我們數百名同志的壕溝、土圩子早被平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排整齊漂亮的紅瓦房。
面北眺望,當年我們賴以向敵人發起波浪式衝擊的一大片亂墳崗也不見了,成了一片青翠欲滴的玉米高粱地。
當年戰鬥一結束,和陳清倫加緊撰寫勝利消息和戰地特寫時,我就產生過沉痛而強烈的衝動:我們鋪就勝利的道路並非是爛漫的鮮花,而是無數烈士的鮮血!我們前線記者的主要責任,就是及時地向人民報導這條勝利的大道,在不斷地向理想的遠方節節延伸。
現在,這條用無數烈士的汪汪碧血鋪就的勝利之路,除台灣一島之外,早已延伸到了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但是,我們的理想呢?不論是先烈們的遺願,還是一直永葆革命青春的同志們的意念,還能不能繼續節節勝利地實現呢?
種種危險的跡象,使我產生了強烈而不祥的預感:我們的事業即便不會發生夭折,也會即將發生非同尋常的挫折!
一想到這,我不禁一陣心酸,默默地流著淚,面對那似乎已舊貌換新顏的一片片故地及深埋其下的忠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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